树叶影斑驳
书与树有着天然的相亲，树是书的前身（说的当然是传统纸质书籍）。所以，像这些广义的书话集子：叶德辉的《书林清话》、《书林余话》，雷梦水的《书林琐记》，陈原的《书林漫步》，以及黄裳的《榆下说书》，止庵的《樗下随笔》，书名清雅，又暗合书之源流——纸张与树木的联系，颇觉可人。
至于直接用“树”字做书名的，手头几种却并非上述那类“关于书的书”（按我这个系列的初衷，自然亦不是专门关于树的书），但我也很喜欢，因为这“树”字的质朴正大。
许宏泉的杂文集《一棵树栽在溪水旁》，书名出自《旧约》。里面有一辑记草木蔬果，但与其他辑写人情与世故一样，并不志在文士风雅，而是有真实人生的入世寄寓。其所具的不仅是情趣，更是情怀，故虽文笔闲淡节制，却写得“颗颗饱满”，与我情味相投，乃感其人多枝多叶，其书枝叶横生，庶几为一株于世间俯仰出入、不即也不离的好树。
木心的诗集《西班牙三棵树》，“三棵树”，其实是西班牙产的一种酒。但我的阳台植物中，恰有三棵，以其体格的高大、茎干的粗壮、枝叶的繁茂，在盆植花木中堪称为树，分别是：“六叶树”瓜栗，人心果，桂花。清秋的早上，坐在自家三棵树之间，晒着凉薄的阳光，看木心写道：“没有你时感到寂寞有了你代你感到寂寞／清晓疯人院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树”。“我是／锯子／上行／／你是锯子／下行／合把那树锯断／／……锯断了才知／爱情是棵树／树已很大了”……于是不免也有木心那种感叹：我的三棵树，假如我爱你们，与你们何涉。
大陆出的木心其他集子，我也都买了，他真不愧叫“木心”，经常有一些涉及草木的好文字，单凭这一方面已让我心折。且从他的“踉踉跄跄一树花”中选录几句：
“小径已布满苍苔／这里第一件大事是花说出了它的名字”。“拂拭护恤我周围之诸物／是我迟暮的情爱生涯／园中树木扶疏花卉烂漫／乃区区之婚外艳史耳”。“五月窗，雨／湿黑的树干／新绿密叶／予亦整日湿黑／连朝无主地新绿”。“五月 草木像是下次不再绿了似的狂绿”。“炎阳下的芭蕉的绿是故意绿的。”“夏季的树／沉静／像著作已富的哲人”。秋天挥霍着浓艳色彩的红叶黄叶的“疯树”，“有点类似中年人的稚气，中年人的恋情”。“花谢后 叶子不再谦逊”。惟有“植物的骄傲，我是受得了的”……
萧白的散文集《风吹响一树叶子》，是通过采花摘云的自然景物记述而作人生思悟，所谓“欣赏人的脸色，不如风景”。我在“喜欢留名在树上的年龄”、大学的最后时光购得，读了他那些“深静如蓝”、“一年凋到最后一叶”，还在校园拾了一片三角树叶夹入书中，留住故园风吹一树叶子的清音。
后来，内容已经忘了，却总是念记这个书名。至于书扉处的叶子，现在为写此文，再打开这本近二十年前的小书看看，早已枯黄了，却居然，仍很完整——就如那段青春生命。
重新翻翻，书里有一组以月份为题的小品。《六月》，从前我欣然于这样的句子：“守住这个窗口吧！夜夜与星默然相对，假拟它是一片繁花，一树美丽的浆果。”如今已到中年的六月，令我颔首的则是：“在这六月为什么不走走乡村的果林，听成长中的果子唱歌？”——这一转换的背后，正是人早就从星空落回地面。作者说：“我们输掉了许多时光……最后只留下吱吱的蝉声。”此刻窗外，蝉鸣不绝，让中午的院落更加寂寥。
楼下的水池边，两株曾引我岁月流逝之怅的鸡蛋花树仍在盛开，另有一棵蒲桃，重读此书前经过，发现它已静静地开花结果：像纤细小手握着拳头般的花蕾，像密集爆射的金针银针般的花朵，像小灯笼般的果子，同时出现在树上，乡土气息的可爱。——蒲桃喜生近水之地，但它的浆果香甜却少汁。是不是像我一样，把吸收的水分都供给了回忆……“时间不是没有重量的。”这是萧白此书所属的花城出版社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套“八方丛书”编者总序中、劈头的第一句话，每每让我开卷悚然。“我们坐下来便有唏嘘，读彼此脸上的异象山水，只好说邂逅是很芬芳的”。这是正文里萧白的一句话，大学时我曾在下面划了线，于是便有如与划线的旧我相逢，唏嘘而芬芳……
还是继续再谈书名吧，由“树”到“叶”。郑逸梅的人物掌故札记《艺林散叶》，我从少年时起就很爱读，这名字亦极佳，以致后来有盛巽昌等访其体例和书名的续补之作《学林散叶》。姜德明记人说书的《文林枝叶》，张泽贤的“民国版本知见录”《书之五叶》（喻指封面设计、书籍插图、出版标记、书籍广告、版权之页五个方面），也很不错。
但论贴切尚不如叶至善等著的《花萼与三叶》。这是三兄妹两本杂文、小说集的合印本，内容当初都由他们的父亲叶圣陶指点修改过；叶至善的《自序》，将他们的原稿比喻为从乡间采回来的野花，“蓬蓬松松的一大把，经过了父亲的选剔跟修剪”；“拣出几枝来，插成一瓶”。书名既是低调的谦逊，也符合年轻人习作的实情；而“三叶”还正好暗喻了作者三人，又巧妙又朴实。
瓶中野花、斑驳枝叶、大树疏林，各有风味，我都喜欢。连带着也就欣赏各种“花名册”，像明人叶子奇的掌故笔记《草木子》，虽然明知其内容芜杂，但对书名总存有好感，终于就为了这名目而买下来。里面有一则说：“草木之叶，有大者，有小者；有长者，有短者；有厚者，有薄者……亦万不同也。然其所同者，均含生意也。”——爱的就是这些书名中那份郁郁葱葱的生意。
二〇〇七年六月初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