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  后

其  后

秋夜,偶读卞之琳、何其芳、李广田的合集《汉园集》。书是旧版影印,开阔的空白里一行行竖排的小字诗句,像偶尔走进的一个荒废旧园,看见六十多年前的几个青年,种下的一排排冷落小树。

这是另一个何其芳,另一个卞之琳。其时前者还未曾去革命,去“为少男少女们歌唱”“生活是多么广阔”,他在园中“画梦”,编织纷繁美丽的“花环”;后者则还未曾组织桥上楼上的梦幻距离(《汉园集》虽在《鱼目集》之后的一九三六年出版,收的卞诗却是一九三四年前的,那时他还未写《断章》、《距离的组织》等代表作),他只是站在园门口,看看街景和地上的“烟蒂头”,跟朋友说些朴素的现实主义的话——这是诗人们的最初面目,初生的小树,还未长到园外去。

想到诗人们其后的事情,心就像这静夜孤灯下的藤椅,泛出岁月漂洗过的颜色。然而,如果是诗人本人在回望这青春故园又当如何?或者,我们在读的是自己最初的小树,又当如何?

李商隐句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何其芳《圆月夜》则写道:“是的,我哭了,因为今夜这样美丽。”——岁月无情多变,人们身经美好与变幻,后来回首时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反而“当时”尚能有明晰的形容或态度,“惘然”,或者“哭”。那么,“当时”之后呢?“今夜”之后呢?其实何其芳早已在此集中的《岁暮怀人》里为我们准备好说辞了,后来我们便真的只能如此说:“但丢失的东西太多/惦念的痴心也减少了。”

一九九五年十月/一九九六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