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站台上的六十年代人

八十年代站台上的六十年代人

关于六十年代人的讨论早已偃旗息鼓,今年我第一次逛书店,买的唯一一本书却是许晖主编的《“六十年代”气质》(中央编译社二〇〇一年一月一版)。

这书是早就见过的。我本来嫌它的作者面较窄,小圈子几个人自说自话;文章则略杂而又是抒情感性一路,虽然气味相投,但觉得不能算是六十年代人的整体总结。——以前买过孔菁慧著的《走向不惑——生于六十年代》(山东友谊社二〇〇〇年九月一版),就不满意该书流露太强烈的、无谓的个人情绪,认为要给六十年代人作总结(虽然孔著和这本《气质》都指出,这一代人最大的特征就是难以概括“代征”),则应该这样编:将各行各业、各种各样、得志的潦倒的六十年代人,都选一些,通过忠实的采访,把他们在各个时期的生活状况和思想轨迹,用文字与照片记录下来,作一个客观的、全方位的描述。后来,听说出了一本类似的访谈录《生于六十年代》(四川人民社二〇〇二年十二月一版),以为会符合我的构想;这回新年初入书肆,同时见到了,一翻,它的内容实则实矣,所选面广则广矣,但访谈的对象却全是成功人士。对比之下,还是这本《气质》更值得买了。——虽然,它就是那场六十年代人讨论热潮的产物,而那种集体怀旧、集体发言,本质上是虚妄的。

主编许晖,李皖《这么早就回忆了》指他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概念的提出者。书中赵柏田《出生于六十年代》一文引述许的来信,说他的工作就是想要“把一代人联络起来,形成一种整体的力量”。——我毫不怀疑,他们一开始时回忆、怀念的真诚和自发性,是先有自然而然发自内心不约而同的散落声音,后来才汇集成合唱式的讨论;但这种衷曲很快就演化成许晖式的雄心,以及在一个旗号下争夺话语权的尝试。当个人情感变为“学术问题”,再变为力量整合的企图,那么最后进而变种成为商业幌子,就很符合这个“操作与策划时代”的游戏规则了,人们已把这个曾经的“学术符号”开发成商业符号,如后来弄出《生于六十年代》一书的那本商刊,搞了个“生于六十年代俱乐部”,展开的活动,是为一个楼盘做宣传,商机勃勃。

笔者搜集的一批“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之书。

而且,就算是那种不能自已的纯洁的真诚,都有自我美化的倾向。本书附录“六十年代人知识立场”里,压轴的韩毓海《有话好好说》,就对此作了无情的批评。

更重要的是,这种用相同的写作方式、一致的语气情调来表达的怀旧姿态,与六十年代人“气质”是相悖的。书中多篇文章也提到,六十年代人本就缺乏整体性,难以集拢地表述、准确地概括。——张新颖写过一篇《张楚与一代人的精神画像》,李皖在《我们这一代》里说,这是他“看到的第一篇关涉到‘我们这一代’的评述文字”(同时,关于六十年代人的表述,往往“出现在歌曲里,更出现在对这些歌曲的评论里”。而张文也是这方面的一个例子)。没有选入本书的张新颖此文早就指出:六十年代人是“无名的一代”,“从精神本质上……拒绝被统一到一个称号之下”,内部之间也没有太多共同点,“没有旗帜,不能为某一目标聚集成一种力量”。如是,再加上这个时代的快速、浮躁和浅薄,所有的热潮都不过是快餐消费,则那场讨论连同雄心、企图、努力,最终落得个虚空就是注定的了。用本书张承志代序的话说,这是六十年代人“前定”的命运。

六十年代人的悖论、矛盾,或曰悲哀的努力还表现在,他们其实自己也清醒地认识到回忆、观望、游移、疏离、伤感、边缘、无为、自恋等之无意义、不可取,但,仍不得不如此。这也正是我知其虚妄偏偏还要买此书的原因了,虽则,在性情上不喜欢这种怀旧的合唱方式,在理智上要与这种集体发言保持距离。我也那样过着、读着、写着,而且,我应该比他们更早就回忆了……诚如许晖说的,追忆与否是“现时代我们和你们之间区别的标尺”(《过于神秘》);又如赵柏田说的,“在回忆中歌唱”是我们“惟一的拯救之道”(《出生于六十年代》);更如李皖精彩地论述的,我们这代人的经历,使我们永远被往事左右,念念不忘,总是向后看和退居内心,注定地追忆、天然地伤感、宿命地疏离,无法完全融入新时代。

李皖这一名篇《这么早就回忆了》(也是歌评),在《读书》一九九七年十月号上一刊出即惊世动众。它不仅使高晓松和“校园民谣”进入文化学的殿堂与主流视野,而且参与正式确立了“六十年代人”的文化符号意义,同类文章中无出其右,在学理上、情感上都达到难以超越的深度和高度;写得那么好、那么动情,不论是为九十年代编选最有影响的文章还是最佳美文,它都有资格入选。

该文的一个重点是关于八十年代。而这本《气质》(以及同类书籍)让我遗憾的,恰恰是这方面的内容太少了。虽然,韩毓海对怀恋八十年代大学文化、借之自怜自傲的风气也批得很在理;虽然,我对这一话题已反复写过多次,以致好友曾直言“你写着不觉累我们在旁边读的都厌了”,但,有幸在八十年代度过青春期的我,总仍愿意以“秀才人情纸半张”的方式,不断地“报恩”。

好友又指我的关注主题之一是“代”。我是在意“代”,很早之前就意识到:生于六十年代,是一个下限。但我也明白,这种出生年代的身份符号,更多时候并没有什么意义。我沉溺不舍的“代”,其实不是六十年代,而是八十年代。比起“六十年代人”,我更倾向于接受“六八式”的代称:六十年代出生,八十年代成长。——那是最适宜于成长的年代之一。

缘此,贾樟柯虽在七十年代初出生,他那部《站台》我却找来看了,因为它展示的是八十年代的青年生活,与我的记忆有关——至少电影里用的歌曲,我们都共同唱过。

贾樟柯的平实、冷静中确实有些深邃的东西,坚硬地柔情着。当尹瑞娟已成为一个税务员,夜深人静,听到收音机播出的一首《是否》,她忽然慢慢地跳起了舞;那些曾经熟悉的舞步,是她的文工团的记忆,她珍藏着、悄悄回味着——这场无言起舞的独角戏,表达的也是贾樟柯的八十年代青春记忆了。

电影名叫“站台”,但全片只出现过一次火车:那些首次见到火车的年轻人,欢呼着、追逐着,当他们跑到铁道边时,列车已经驶远,他们只能怅然目送。——火车是“六八式”人其中一个记忆符号、一个象征,《气质》一书所收的大量黑白照片中,有不少就是列车、铁轨;赵柏田更用长文《火车——或记忆的群像》,试图表述这一代人共通的回忆、温暖与感伤。(当然,我们说的不是如今的现代化旅游专列。)而贾樟柯则以虚代实,做得别样出色,尤其是开头和结尾对这一隐含性主题意象的对应描述:

影片一开始,崔明亮因为没有见过火车,在演出中对火车声模仿得不像而被哄笑。那时候,火车,是那些闭塞之地的青年人渴望、梦想的载体,甚至是梦想本身。到片末,崔明亮什么都见过了、什么都经历过了,他结束流浪,仍然回到没有火车的家乡小城,结了婚,妻子尹瑞娟用水烧开时的笛鸣声哄孩子——那声音,就像火车的汽笛,但崔明亮慵懒地挨在沙发上瞌睡,并没有听到……

八十年代的火车,自顾自地远去了。站台上,人已散尽,我们这些永远追不上时代列车的“六八式”,终于发现生命的站台只不过是崔明亮那种庸常的家。但总还有人,像那女税务员,会不时在心里回到八十年代的站台,眺望那曾经的一切,记起那曾经的守候与等待……

整理毕于二〇〇三年阴雨“五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