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的生活
偶然发现,有不少书都以“植物的生活”为题。是的,植物也有生活,植物的生活也许是更好的生活。于是在孔夫子旧书网搜索选购了六种叫这个书名的旧版小书,另有两种书名不同,却也可算作这一类。一年将了的冬日收获,大致以出版时间顺序记之,从中能看出不同时代的一些观念变化——未必是好的变化。
《植物的生活》董爽秋著。商务印书馆,“中学生自然研究丛书”。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初版、一九三七年三月再版。
由王云五、周建人主编的这套丛书,虽冠“中学生”之名,但“实际上也是一般爱好自然科学者的入门书”,因此,其内容、语言、风格,就不必追求面对学生的亲切活泼。本书一三七页、插图四十八幅,是比较严谨、全面的科学讲解,讲述植物的发育、营养、运动、繁殖及死亡,不涉及感性评述,也没有谈人与植物的关系等——在本书中,植物的生活就是自成一体的独立天地。
《植物的生活》陶秉珍著。开明书店,“开明少年丛书”。一九四八年六月初版。
陶秉珍在自序中谈写作的用意:“抱着介绍植物学的常识,并使读者领悟自然界的根本法则的宏愿”,“不拘于形态、生理的界限,选取植物的共通生活现象做题材,用浅近的词句,作科学的说明,写成短文”,发表后汇编结集,作为“供初中学生用的植物学课外学习书”。——这样的定位就不同于上一本董爽秋所著了。
全书一一四页,插图五十二幅,民国装帧风格的封面。共收文二十七篇,另征得贾祖璋同意补入他的一篇《常绿树》。
此书文风不但浅近,而且有文学化的抒情。比如,每篇开头往往有一段优美的背景描写,像《红叶》的开头说道:“三秋天气,山麓陌头,乌桕和枫树都像喝了三杯白干后的老人,满脸通红,坐在那里打瞌睡。在生活紧张的现代人,自然没有古人‘林间煮酒烧红叶’的闲情逸致去对它低回赞赏。红叶在枝头留不住时也就飘飘地离枝而飞下,铺成一条什锦毛毯,作为临别纪念了。”其他的,像《新绿》开头描写初夏的“新绿之雨”,《水边的消息》开头谈黄梅时节的天气与水中泽畔植物情景等,都写得十分诗意。
当然,其主要篇幅还是介绍植物的常识和现象,但也不无由此生发的论述感想。如《落叶》的结尾:“人们看到落叶,往往认做和落发、脱齿一样,是老衰的现象,而发生无穷的感慨。其实,在树木自己,也同我们睡眠一样,是一生中不知要反复多少回的生理现象,说不到悲哀和喜悦。”——人类面对自然万物往往自以为是自作多情,陶秉珍却无此酸腐而能通达,这是真能“使读者领悟自然界的根本法则”的,可赞。
一批《植物的生活》书影。
《植物漫话》陶秉珍著。商务印书馆。一九五三年十一月初版、一九五五年六月三版。
因为买了作者所著《植物的生活》,遂以廉价顺便购聚这本“漫话”。
这位著名植物学家,热心于以通俗浅近、活泼生动的方式去介绍植物学知识,《植物的生活》是这样,本书也是这样:通过一个初中生的求学故事,以对话形式,写给初中程度的读者看。而作者的主旨,是有感于以往讲植物分类的书和讲经济植物的书各有偏废,他要融二者为一体:“用二十多种我国特产的经济植物做材料,约略说明植物分类的系统,和各个的实用价值”。全书九十页,插图二十七幅。
《植物的神秘》钱畊莘著。文光书店,“新时代科学丛书”。一九五〇年一月二版。
此书也是顺手并购,可喜的是原来它也有“植物的生活”内容:全书九十一页,分为两编,第一编“生物的出现”,第二编就叫“植物的生活”。
在这第二编“植物的生活”中,又有一节专门讲“植物的生活”,该节说道:“植物所做的事业,都是为着我们人类。……人类所需要的各样东西,归根究底地说起来,都是从植物来的。人类固然聪明,有非常的本领,可是想尽方法,还有许多事,只有植物能够做得而人类还是做不来的。”
此书也是普及性读物,“中等学校教科及自修适用”,以向学生讲授的亲切口吻,谈些趣味性知识,“植物的旅行”,“花的习惯”,一些主要花木等;也由此传递了一些比知识更重要、甚至比智慧更高远的心地胸怀,比如上面所引的观点,又比如最后一节“落叶树和常绿树”——该书内容、文风都接近前面的陶秉珍《植物的生活》,也同样会由植物现象引发感想,陶秉珍写过“落叶”,钱畊莘的“落叶树和常绿树”则另有不同角度的见识:他说这两种植物都是造化妙笔安排,使自然环境、万物生长更合理,也照顾人类的各种需要,即使冬天叶落是有好处的,但并没有全部树木如此,大自然为着我们的心理和眼睛,还留了一部分树木终年常绿——谈到这里就直接转到全书结束语:“天地慈祥,我们如不设法报答真是太辜负天地之心了!”
这就是从前的人的心眼啊。
《植物的生活》张福康著。少年儿童出版社,“少年儿童知识丛书”。一九五五年五月一版。
这本方形小书的封面很漂亮,彩绘的各种瓜果、农作物,簇拥围绕着书名,有一种饱满丰盈、实实在在的生活气息,让我一见心喜。
全书只有三十四页,插图十三幅。内容针对少年儿童,“讲植物是怎样从日光、空气、水和土壤方面,取得种种生活资料而生长发育的。主要说明植物对于人类的贡献极大,我们人类应当怎样做好灌溉、施肥等工作,帮助它们生活得好,因而提高我们农业生产的收获。”
比起四十年代的陶秉珍《植物的生活》、钱畊莘《植物的神秘》那份人文气味,该书已将“植物的生活”趋向实用化,“帮助它们”是为了自身利益。它指出“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都是直接或间接地依靠植物生存的。要是世界上没有植物,那就不可能有动物。”“凡是我们人类生活所需要的东西,没有一样少得了植物的。”由此,将植物定义为“人类最要好的朋友”以及“孩子”:“要像母亲对自己孩子一样地了解”植物,“知道植物喜欢些什么,它是怎样生活的”,“才有可能想出各种办法来满足植物的要求,替它们创造最适宜的生活环境,使它们能够很好地生长和结果,为人类提供更多的生活资料。”——本来自然万物应是人类的母亲,现在却成了我们的孩子,这一比喻中微妙的角色地位变化,很能说明问题。不过,这个实用化的程度还是可以接受的,毕竟没有像下一本萧常斐等著那样对植物冷冰冰地予取予夺;正文中还谈道:“尽管人类是自命为万物之灵的动物,尽管今天的科学有了非常惊人的发展”,但还未能穷尽和达到植物的一些神奇之处等,这也是能“摆正位置”的,多少还有助于我们建立谦卑之心。
《植物的生活》萧常斐等著。云南人民出版社,“农业基础知识丛书”。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一版。
此书更薄,二十一页,插图九幅。也是因为封面而购,装帧有一份旧年代的素朴可人。
只是其立意并不可人。内容是植物的种子与发芽、生长、营养、呼吸作用、繁殖等简要的“基础知识”。关于植物与人类的关系,几本同类书都有一致认识和类似表述,本书说的是:“我们吃的、穿的、住的以及轻工业的原料都不能脱离植物。我们从植物获得的东西的多少和好坏,是由植物的生活来决定的。”而对于了解植物的生活的好处,本书却说得很直接露骨、很自我中心:“我们如果懂得植物的生活,探索了它们生活的秘密,就可以控制它们,让它们供给我们的东西又多又好。”这是典型的人定胜天口吻,“万物在我”,要掌握、控制、改变自然,视植物为生产机器,以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
——鼎革之后的《植物的生活》,越来越自大,对比先前的陶秉珍、钱畊莘所著,还是那时候的读者(特别是孩子)幸运,有那样的情怀去熏陶心智。
《植物的生活》叶萌编。山东人民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一版。
这本九十五页、插图二十一幅的书,在“文革”期间出版。《写在前面》说,该书是“在广大贫下中农、科技工作人员,从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中取得经验的基础上,从日常生活和种庄稼的一般常识中,来揭示植物生长发育的内部规律,为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研究如何提高农作物的产量贡献一点材料。”——“贫下中农”,“生产斗争”,“上山下乡”,都是那个特定时代的政治背景色彩,“提高农作物的产量”则是对待植物研究的重点取向。
而全书从头到尾引用“毛主席语录”,更是当年的固有程式。如第一页就大字印出:“人们为着要在自然界里得到自由,就要用自然科学来了解自然,克服和改造自然,从自然里得到自由。”正文中也不时要插入能沾上边的“毛语录”(真佩服当年的人如此熟习,如此煞费苦心,什么都能找到领袖金口依据),用黑体字特别标明,如:“把粮食安全地贮藏起来,这是‘备战、备荒、为人民’的需要。要做到安全贮粮,就必须控制粮食的呼吸。”——“语录”无处不在,指导所有的工作和生活领域,即使本应清静的“植物的生活”也不能逃脱。
《植物的生活》胡适宜等著。人民教育出版社,“青年自学生物学丛书”。一九八一年八月一版、一九八二年二月二印。
这本书、这套丛书的背景,是社会秩序和民族元气重新回复的八十年代初期,万物清明,百废待兴,在生物学中亦然:“停顿了多年的中学生物课程已经恢复,新编的教材已经出版,教材内容也有了较多的更新。种种欣欣向荣的景色使人深受鼓舞,但同时也向生物学工作者提出了要求:快一些多一些提供生物学读物。”陈阅增所撰丛书总序中的这段话,也正是当时社会各方面的基调。
总序中还有一段话有点意思:“在写作上,任何书都应该是生动活泼,清新隽永的。我们当然也是这样希望的。但是现在看来,我们在这方面并没有成功。”一七八页、插图一百余幅的本书,就只是纯粹的科学知识介绍,没有陶秉珍、钱畊莘等著那种“清新隽永”的文风。“没有成功”,但起码,人们已重新认识到应该有这样的追求,而不再只是像特定历史时期那样板起面孔说教;同时,虽然未能再度注入人文色彩,却也摈弃了萧常斐、叶萌等著那种强加的政治需要,有点回到起点的味道:内容严谨,不涉评说,就像三十年代董爽秋所著,让植物回到清静独立的世界。
——这次买的几种“植物的生活”,正好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几乎每个时代都有,从植物科普这个看似与社会现实相距甚远的角落,也能侧面反映时代的印痕。人世变迁,风云变幻,冷眼旁观,一笑置之,植物继续生活。
[购读前后余记]
说植物总能继续生活也未必尽然,都市中人,最难过的是因城市建设而乱毁已成形态的花木。
近来看到的最动人的花树,是因为探望一位老朋友、小学同学,而重返老城区的一角,在午后经过带有童年记忆的一条河涌,两岸的大叶榕和紫荆都是老树了,长得茂盛,树冠枝叶伸展垂探到经过治理后悄然重现的清水上,冬日浮尘中熙和的阳光下,两旁逼仄残旧的民居,冷冷落落,却反而映衬出一幅闲静的景致。尤其是那些紫荆正值花期,殷红满树,落花覆盖着一段青绿的水面,色调迷人。
这个图景、这些花树不知还能保留多久。不时回到老城旧街,总是有点切身的感触。罗大佑专辑《告别的年代》,文案的开场白就是:“我看着这个城市,惊异地感觉到她的成长……”——对年代的告别,是以身在的城市为具体体现的。我庆幸孩童时期和成年之后都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亲历了她的成长、变化,见证了那些崛起的新貌,与那些寥落的沉淀。
我从来警惕那种过分守旧的文人观念,在城市改造的处理上,一向都抱着有生有灭、不必过分保留的想法。但我认为一切应以民生所需为出发点与界线,属于影响百姓安居生活的,当拆即拆;然而若非如此的话,我们还是无为一些好。
这是个太大的话题,一时也说不清。我只能在偶尔这么路过的时候,以随时都可能是告别的心情,记住这个小城一些也许是最后的亲切画面,比如,那些花树。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