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倦欲眠君且去

我倦欲眠君且去

荷尔德林《面包与葡萄酒》中有一段著名的诗句,被希腊诗人塞菲里斯用作《航海日志》的题记时,李野光是这样译的:“现在我觉得还不如睡觉好,与其像我们这样完全离群索居/与其这样永远等待,而且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说什么?/不知诗人们在一种无聊的处境下有什么用处?”

比起梦的绚烂丰富,睡眠确乎无聊,“秋宵睡足芭蕉雨”只是诗人营造的意境而已。睡眠就像现实,是本体的,实在的,功利的;而梦可算是形而上的代表,是附加的,虚幻的,脆弱的,美丽的。

人生多半经历从做梦寻梦到梦灭梦醒。庞德曾敏锐地把梦与睡眠对立起来,高呼“要摔开当世的嗜眠症”,“成为做梦的人”,而且要的是“伟大”而非“幽淡”的梦(见《反叛》)。但他在《灯》中又写道:“如果我能够寻得上帝,我要去寻着他/如果没有人能寻着他,那么我将沉酣地睡着”(施蛰存译)。我猜这两首诗应该分别是早期和后期之作,因为从他对睡眠的不同态度可见出时间和阅历对人的观念的改变。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开卷劈头就说:“长期以来我总是早早就上床睡了”,接着是几页长的睡眠和梦境描写。但叶兆言在《挽歌》中把睡眠放到结尾更贴切,更有象征意义,小说写一段纯情在世俗中的毁灭和变形,最后如此结束:“夜深人静,夜深人静是该睡的时候了,该睡了。”一切都沉下来,成为低微的叹息。这是对所有梦,所有似水年华的挽歌。

是的,梦已渐淡渐远,当无聊的现实令人疲于奔命、身倦心竭又无所适从,这时候与其沉溺孤独,真是“还不如睡觉好”。就像早已风流云散的“风云”乐队在一首旧歌《睡吧》中一遍遍地说:“睡吧,不要再多想了……”这句低沉的安慰有如睡眠本身,是上天对人的最后补偿。

一九九六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