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 花——二〇〇八年植物新书选记

八 仙 花——二〇〇八年植物新书选记

爱鲜活的植物,也爱被固化在纸上的植物图书,徜徉其中,同样有攀枝附叶、踏青拾英、花草盈怀、果木满眼的乐趣。这里概述一下所见的本年度大陆出版者。

学术价值最高的,应属《植物名实图考校释》(中医古籍社)。清人吴其濬,饱览古书群籍中的草木资料,更“宦迹半天下”,对各地植物“耳治目验”,乃一反传统学者仅从文字训诂考据去推定植物的做法,也突破了历来以本草学构建的、局限于药物的植物编写体例(他的“兴趣在于植物本身而非植物的药用价值”),写成文献与实践结合、具备现代科学性质的《植物名实图考》。这部划时代的巨著,“涉及区域之广、植物之多(一七一四种)、描述之详(并特别注重对同名异物或同物异名的考订)、绘图之精皆超越古人,成为一个高峰”。

《植物名实图考》的上一次出版,是四十多年前的中华书局繁体竖排标点校勘整理本,已成为旧书爱好者的收藏抢手货。现在这个校释新版,由张瑞贤等校注,简体横排,现代标点,附了四大类的新编笔画索引,更便于现代人阅读使用(中华书局版的索引用的是四角号码);在重新校订字词之外,还首次作了注释(不过所注仅限于难懂的字、词、典故和部分书名、作者,对植物名实的内容未曾涉及)。另外,此版书前多收前人序文,书后附录长文《〈植物名实图考〉研究》,使读者对吴其濬其人其著有更深入、更全面的认识。

“名实图考”,即循名责实,凭图考订,这是植物图书的两项重要任务;英国安娜·帕福德著《植物的故事》(周继岚等译,三联书店),则对西方人这两件工作作了溯源讲解。

它讲述欧洲人认识植物、建立植物分类命名体系的历史进程故事,介绍了两千年间数十位学者和艺术家的探索,重点是他们撰述的著作,因此,本书既是通俗化的欧洲植物学史人物志,某种程度上又是一部西方植物书话。

书中收入大批欧洲历代植物著作中的彩色花木画像,非常珍贵、漂亮。在作者看来,植物图像对命名分类研究起到重要作用,帮助解决了同物异名等困扰,是“艺术与科学的完美结合”。书中这方面的论述,将绘花画草从一般艺事的“用”,提升到更高层次的“体”。

另外,分类命名的演进,也同样可与《植物名实图考》的突破相映成趣:西方古人同样首先关心植物入药等实用价值,植物研究与医学研究紧密相联;反映到命名、分类上亦如此,人们总是以用途、功效来区分植物,直到近代才终于走向严谨科学,以植物本身的生物学特征来作依据进行分类,从而正式建立了现代植物学。——这是科学的胜利,也是人类回归自然万物本质、克服自我利益中心的胜利。我一向反感仅仅从实用性去看待植物,乃至焚琴煮鹤地只知植物的药用、食用,现代分类命名体系的建立,可谓与我的微意异曲同工,而作者的立场看法,也甚合我心,为此欣悦,曾撰专文《花名之必要,草图之必要》介绍过。

植物命名和分类工作的奠基人是古希腊哲学家忒奥弗拉斯托斯,《植物的故事》对他有较详细记述,而《橄榄·月桂·棕榈树——奥林匹克运动象征植物》([希腊]阿内塔·丽祖等著,朱圣鹏等译,花城社),则具体转录了他两部开拓性著作的内容。另外,这本小书还选用了一部珍稀巨著《希腊的植物群》的彩色插图,同样是难得的资料。

在本身内容方面,《橄榄·月桂·棕榈树》篇幅虽小,却介绍了古希腊的、特别是与奥运会有关的多种植物的象征意义,其缘起、发展、作用等,旁及运动、宗教、饮食等相关话题,旁征博引,展示了古希腊人花繁叶茂的植物化生活,那样一种“满头簪花的古希腊时光”(我介绍此书的专文题目),让我欢喜。可惜该书译文与远古世界的清明通透并不相称。

上面谈到植物图像的重要性,专业的图谱书,今年值得留意的是中国友谊出版公司“自然珍藏图鉴丛书”的《野花——地中海沿岸地区五百多种野花的彩色图鉴》([英]大卫·伯尼著),《欧洲花卉——不列颠及西北欧五百多种野花的彩色图鉴》([英]克里斯托弗·格雷—威尔森著),由专家撰写,文字严谨简要,体例详尽明晰,配以植物各个部分(甚至不同季节)的高清晰度摄影彩照,其中《野花》配图一千五百余幅,《欧洲花卉》更达两千余幅,直观说明植物的特点与特征,堪称全面、权威、翔实、精确。

这套“自然珍藏图鉴丛书”引来了国内一些成功的模仿,如汕头大学社的“生活实用植物图鉴系列”,该系列新出的《香花图鉴》(钟荣辉等主编)也可一看。不过这套书的选题分类不够严谨,内容界限不够科学;而且偏于“生活实用”,从介绍文字的侧重,到选题皆如此(如划分《有益花木图鉴》、《有害花木图鉴》等),有很浓的人本主义功利色彩,不像“自然珍藏图鉴丛书”那么“本分”——这似乎也是中西科学文化之区别。

钱存源《艺用花卉形态图谱》(天津人民美术社)属于手绘的图谱,作者是参与过《中国植物志》等绘图的植物科学绘画专家,因此虽名为“艺用”,但不同于一般美术参考书,而是附了具体的植物学资料,且那些精细的钢笔素描很有特色,可谓集科学知识与艺术享受于一体。

以上都是社科类,在文学方面,近年来“植物写作”蔚然成风,出现了大批以草木为主题的随笔小品,是可喜的现象。比如今年的:

朱千华《水流花开——南方草木札记》(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社),以浓郁的文艺抒情、恣肆的浪漫词句令人瞩目。

曾珍《野菜志》(重庆大学社),是文笔活泼的时尚休闲读物,但写得挺扎实挺好看的;书中的野菜特写彩照尤其精美悦目。

安歌《植物记Ⅱ——从新疆到海南》(湖南文艺社),是上两种风格的结合,也配有相关照片。作者写她从新疆初到热带的海南岛时,很不适应,“走到哪儿都像是走错了地方”,只有每天上班看到“一排排开黄花的树(黄槐),含花带露,立在清晨里,那如天地初开的海晏河清,让人心眼顿时为之一亮。”这是植物对我们在实用之外的精神慰藉,也只有花树,可以具备“天地初开的海晏河清”那种阔大的气象。

非植物专著的草木之书,也值得说说。

德国大作家赫尔曼·黑塞热爱园艺,长年躬耕乡野,其田园作品选集《园圃之乐》(包括文字及其手绘图画。孚克·米谢尔斯编选,陈明哲译,人民文学社),是他“在园圃中栽植诗意与哲思”的反映,而我们也“可以在这本书上面栽花植树”(我介绍此书的专文题目),借之感受浮华乱象之外的另一种生活态度,有如农事,有如植物。

何频的《看草》(河南文艺社),是作者两年间的“草木日志”(并配以写生)。不同于黑塞,何频人在都市,事务忙碌,却仍时时关注、天天记录身边的植物,这份心性我颇感亲切。不过,其实他还有“大城府”,植物只是他寻求表达的一个载体,其目的是“借草木批评社会”,记录时代风云,见证世道人心。对这种宏大用意我是有所保留的,我一向反对这种文化传统:以草木为指桑骂槐的载体(“桑”何辜),给植物赋予沉重的社会政治使命。

同样有微言大义,但美国大诗人惠特曼的自然笔记《典型的日子》(马永波译,百花文艺社),就能让所记述的植物回到自身,回到大自然与人的本质关系,有一份纯粹天然,我曾撰《惠特曼的雪松》记之。

从科学、文史的角度,《石声汉农史论文集》(中华书局)除了农史研究外,还有不少以古籍文献及凭借文字学等来爬梳、考证植物的专论,让我们得以“探头探脑窥农园”(我介绍此书的专文题目)。

从艺术的角度,龚云表的《此树彼树——多元艺术视野中的树》(上海书店)颇具别趣。该书以树为串连,汇集古今中外美术家、文学家、哲学家等对树木的描画与论述等资料,分了十多个眼光独到的有意思的题目来论述,配了大量树之画,谈艺更谈树,见木也见人。

最后,王美怡的《广州沉香笔记》(广东人民社),是记写清末民初广州风情的文化散文,但每每以植物为引子。如通过对岭南名花素馨在历史上的盛况之追慕、对其失传之惆怅,在“花事已随尘世改”的喟叹中,带出广州(以及岭南)的昔年风华,重现远逝的传统之美,保存一座城市的历史记忆片段。书中并有仅存的素馨留影,还因以素馨图案装帧的书衣而被评为二〇〇八年“中国最美的书”之一。

王美怡在后记《天地万物,人间情意》中说道:“写作其实就是在纸上种植物。”这话真好,借来作为本文结束,愿植物图书更加繁盛,花枝勃发。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下旬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