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书问芳名
不是专门写植物的书,而用花草树木做书名,这种“花名册”,架上颇有不少。就像《水浒》一百零八条好汉,张牙舞爪的强悍名单中,奇异地穿插着小李广花荣、一枝花蔡庆、菜园子张青等,虽然名号未必符实,但总透出几分雅致清爽。长夏得闲,忽发兴致,检出一大堆这样的书,分类选记若干,也算是祛暑助凉的一件消遣。
第一类是以“花”这个总称入书名的。因为上面提到《水浒》的一枝花蔡庆,就先从胡兰成的《禅是一枝花》谈起吧,尽管这不是我认为顶好的“花名”,却似可比拟作者。
对胡兰成这个人,你尽可以从不同角度去贬斥;这部解禅之书,你也不妨视为胡扯,可我读其中的《南泉一枝花》等,还是不免感叹其生花妙笔般的见识与文字——真是一枝好花。有如那位鬓角簪花的蔡庆,确实是个不怎么地道的刽子手,但这一职业、这一经历,往大里说是命运使然,往小处看则无非是混口饭吃;只要他留得下一份妩媚,便是人世的造化了。
胡兰成的忠实追随者朱天文,著有《花忆前身》;同出自台湾的女作家三毛,著有《梦里花落知多少》。这两个散文集名,都有可咀嚼的惆怅之美,只是略嫌文艺化了一点。书名意味相近的鲁迅《朝花夕拾》,就能提升到一个高度,别有一番大气象了:四字止于叙述一种情态、一幅画面,然而背后透出人生的深沉悲欣,无言的苍凉,让人低回动容。
鲁迅评中国古代小说,曾赞《海上花列传》“平淡而近自然”;《孽海花》则“文采斐然……而形容时复过度,亦失自然”。照我看,这两部都写到妓女的清末小说,那相似的书名之高下,亦正如鲁迅所说的区别。曾朴的《孽海花》,心思也够巧的,但一个具道德倾向的“孽”字,过于彰显了谴责文学的气息;韩子云的《海上花》,却在平实质朴中,突出“海”与“花”的对比,自能带出一份撼人的大苍茫。——怪不得罗大佑要借这个意象写了一首同名歌曲。我也极喜欢这个名字,将自己欲觅书籍的目录,以“欲采的海上花”总称之。
张爱玲晚年花了很大精力,把原用吴语写成的《海上花》译成国语。上海古籍社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出版时,分为两册,分别名之为《海上花开》、《海上花落》,也很合我的口味,在一个空庭静扫落花的暮春买到了。
另一个暮春,购读台湾女学者童元方的文集《水流花静》,其锦心绣口、情怀学养,甚令我叹赏。她在对诗文、科学、历史、宗教的探讨中,写出人生的种种萧条与庄严、落花与流水。落寞,却又通脱;流丽,而又沉静,“水流花静”这样的意境,她当得起。
不过,“暮春三月”也并非一定落花天气,江南乃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风光。——我极赏爱南朝丘迟《与陈伯之书》中这个名句,江南的叶兆言一个集子径题《杂花生树》,里面写的中国近现代历史文化人物可以看看,但我更主要是为书名而购之。“杂花生树”,是多么好的人生境地。还记得在书店里拿到此书后,有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过来问是在哪里找到的,我把她带到书架前,却忘了问问她:喜欢的是这作者呢,还是内容?抑或像我一样爱这书名?
车前子也是典型的江南文人,著有散文集《好花好天》。这个书名好在既有世俗的吉祥,又有私己的可心,我在出版当年的一月初购得,正是合适的开年书,让我欣悦。他写种种“探花人情”,诸如《回忆大公园里的一棵桃树》等,文风是现代诗与明清小品的结合,别具韵致。新年翻读,阳台上开了白茶数朵,犹如无瑕雪碗,映人如玉;人心果树的二十余个果子,一直在慢慢地长大,仿佛岁月静好。
该集中有篇写得极佳的《回忆花》,车前子引了李贺一个诗句的两个版本:“秦宫一生花里活”、“秦宫一生花底活”,认为“花底”更好。我赞同这意见。所以,明人黎遂球曾撰《花底拾遗》,以名花品评美人(后有清人张潮续补之),今人吴龙辉将中国古代记述女性生活的若干种作品汇编为一册,就取《花底拾遗》作书名,便十分美妙。不过,我也同时认为,像我国最早一部词集、赵崇祚所辑的晚唐五代词总集《花间集》,这书名还是很风雅的。
“花名”之雅,汪曾祺为“沈从文文物与艺术研究文集”所拟的书名《花花朵朵,坛坛罐罐》,是质朴的素雅;明代施绍莘的散曲集《秋水庵花影集》,是旖旎的秀雅。但法国人波德莱尔却一反此道,走向雅的对立极端,一部《恶之花》,令举世瞩目。——据说,这诗集原名的意思是“病态的现实花朵”,译成“恶之花”,虽然有所偏离,却真是妙手啊。它可能由深受波德莱尔影响的诗人戴望舒首创,此后中译名都沿用之,说明众多行家折服于其传神概括了一种现代症候,也说明这三个字深入人心,难以替代。
顺便说说,手头有多个《恶之花》译本,装帧最能传达书名意味的,是郭宏安译评、漓江出版社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插图本:封面一丛蓝色抽象图案,像花又像树,更像一团诡丽的火焰,而中间散布着一眼、一耳、一嘴,于是又成了一张撕裂的脸。设计者是陶雪华。
取花之“负面价值”的书名,还有邵洵美的诗集《花一般的罪恶》,洁尘的影评集《黑夜里最黑的花》。而可与后者相对应的奇特的“花名册”,是忆明珠《不肯红的花》,出自作者一句诗:“你淡泊如水/我便是水边那枝/不肯红的花。”这册散文、书画合集中,有篇《小院春深》很有意思:春日花开的院子里,一个仪表堂堂的陌生人,举头与伏在栏杆上嗑瓜子的姑娘悠闲对答,聊着那“满院好花”;陌生人要告辞了,姑娘提示说:“你那只旅行包该不该精简一下?”陌生人于是从旅行包里把几件衣裙掏出来,挂回紫藤架外的晾衣线上,仍文质彬彬地向姑娘道别,临出门口又回头端详一下,叹一口气:“唉,这满院子花,太美了!”姑娘也仍笑着说:“欢迎你再次光临,好好看花,看个够!”——原来这温良谦恭相互致意的两人,分别是小偷和早在楼上盯着他的屋主。旁观的作者最后批评进院看花兼顺手牵羊的小偷“煞尽了风景”,我倒觉得煞风景的是他这句话,反而喜欢那个雅贼与“捉放曹”的姑娘。
说不尽的“满院好花”,临了,再特别提出两种:冷冰川的画集《闲花房》,郑愁予的诗集《莳花刹那》。简简单单几个字,多少绮丽风光在其中。那种在闲闲花房中莳花的刹那,最是让我心动愉悦。
二〇〇七年五月下旬至六月初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