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意转折
先前已分别介绍过一些用“花”、“草”、“树”、“叶”总称做书名的非专门植物类书籍,下面谈谈我书架上各种具体花木的书名。以其时节为序,首先是早春开放的梅花。
明人张大复的《梅花草堂笔谈》引起我兴趣,是因为当年周作人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钱锺书认为他遗漏了这颗“小星”,专门提出来“标榜一下”。虽然后来周作人明确表示他不喜欢张大复,批评此书有“山人气味”,但仍无碍我着意寻觅。
这是一本笔记小品集,文字短小,内容驳杂,闲淡而有情,我感到钱锺书的推荐是对的。当中正有关于梅花数则,气味亦佳,如《老梅》:“老梅憔悴欲尽,尔尊移玉蝶一株,将易之。予徘徊不忍。既数日,条有勾萌……今忽成荫……交枝布叶,中作绿龛。夏雨洒洒,移时不漏。予伫立良久,飘风送湿乃去。”
我得此书也是在张大复“伫立良久”的夏季,而且,那个七月屡有“梅缘”:购得《卢前文史论稿》,体胖面圆的江南才子卢前自称:“若问江南卢冀野,而今消瘦似梅花”。他曾冒雪访谢冰莹,见谢手头正忙,乃旋即告辞,说要去“踏雪寻梅”。(这些都是可入当代《世说新语》的典故。)又收到谷林先生小暑来信,内引录黄仲则佳句:“我自爱吟人阒处,空庭闲抚未开梅。”再有就是在孔夫子旧书网上不惜高价拍得《梅花草堂笔谈》和《郑逸梅小品》,实为炎日的一盏清暑酸梅汤。
郑逸梅著作繁多,当中不少书封面有梅花图案,以中州古籍社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郑逸梅小品》,边含真设计的书衣最贴近“逸梅”之意趣:素白底,钱君匋题写朱字书名,竖列;下为一株墨梅,横卧。字画清奇别致,布局独特素雅,真得“小品”之韵味。
梅花经常被用作图书装帧,哪怕该书从作者到内容到书名都与梅无关,这里顺便再提出正反两个例子。
佳作是卞之琳的《雕虫纪历》(增订版)。这本诗歌自选集原有人民文学社版,封面是双鱼图案;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香港三联书店推出增订版,不但内容有所补充,封面也脱胎换骨:一片净色中的繁体字书名,旁边一小幅墨写枯枝梅花(与书的开本和书名字体一样,都是秀气窄长的)。我最早在《曹辛之装帧艺术》里看到这款书衣,如此清秀古朴,为之惊艳心折,多年搜求而终获。(另据姜德明《文林枝叶》介绍:这株无叶无瓣无蕊、清冷孤净的梅花,是注重装帧的卞之琳自己从《芥子园画谱》中选取的。)
不妥当的设计,是河北教育社新世纪出版的“周作人自编文集”里的《立春以前》,张志伟设计的封面,用了八大山人所绘一棵枝秃花稀的枯冷傲峭老梅。梅花历来代表傲寒出尘,八大更是不与侵略者合作的遗民,放在周作人这本“落水”时期的集子上,总让我感到别扭。
至于“梅”字入书名用得最好的,我想应属《金瓶梅》(《金瓶梅词话》),这也是各种花木入书名中最佳者之一。那样错落奇特(俗气的“金”与高洁的“梅”并置),那么浓艳,却又带着落寞的滋味。末世男女,浮生炎凉,风月散尽不言情,惟有描金瓶子里静静地插着数枝梅花……如清人张潮、今人孙犁所云,这真是一本“哀书”。
文中所述几种用梅花做封面的装帧佳作。其中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的岳麓书社版,封面图框印斜了。
但其实我对梅花并没有特别的感情,让我亲切的报春之花,是水仙。有一本梁以墀选编的“台湾女性抒情诗”《水仙的心情》,书名来自其中沈花末的一首诗题。我正是在人生的春天——大学时购读的,一如沈花末诗中所写:“互相阅读的惊喜/年少时的想望”。又想起一个好友,多年前的来信中曾有一句话让我过目不忘:“新年来时,关起门来清盘:父母是门神,恋人是暖炉,案头的水仙是老张”(按:笔者的本姓)……这些那些,都是水仙般的明净心情了。
另两种春花之书,则代表了我年少心情的转折、后来选择的转向。
林语堂的长篇小说《红牡丹》,我从中读出了“爱”的沉重、脆弱与虚幻,“喜欢”的轻松、纯粹与生动。故事的主角牡丹,在经过刻骨铭心的爱之后,终于也选择喜欢了……
徐枕亚的《玉梨魂》,是“鸳鸯蝴蝶派”名作,以文言写就的民国第一部言情小说。我本来没有兴趣,只因为金克木的书评《玉梨魂不散,金锁记重来》才留意之。金克木借《玉梨魂》和张爱玲的《金锁记》来喻婚恋之人情,如谓:“恋爱与结婚又有关又无关,是一部小说和续篇。续书是另一部,没有胜过前书的。……若把续篇当作正本,两相混淆,必然会自寻烦恼。”这番透彻警醒的话,曾对我的婚恋观产生了极大影响……
张爱玲也有一本书的名字是春日花卉,不过那是编者陈子善用她一篇佚作题目代拟的集子名:《郁金香》。小说主人公叫金香,张爱玲为什么要取题“郁金香”,我很怀疑她是用拆字法,借来“郁”字的忧郁、沉郁、阴郁,为人物添上命运的色彩。我想起了李商隐的诗句:“曾是寂寥金烬暗”。也许张爱玲写的就是:郁郁金烬暗香消。
来到晚春,有黄秋耘的《丁香花下》。作者是老一辈革命文艺家,这本以回忆怀旧为主题的散文小书,内容多有正统的社会政治气息,然而笔调是抒情的、惆怅的,就像丁香那种“淡淡的哀愁,甚至有点辛酸。”——丁香花,经过从南唐中主李璟到现代诗人戴望舒的吟咏,早就染上了“凄婉迷茫”的“颜色”,这份花意与人生本质的联系,令革命者也不由得低回了。
我当初这本《丁香花下》的聚书笔记,还是手写并自配插图的,那一页十分漂亮;自然,也记下了春日思忆的一点寂寥幽怨,如黄秋耘说的,“总有一些永志难忘的往事”,“既不能也不忍把它深埋,就只好抒诸纸笔”。而在前不久的五月某夜,一边读《三联生活周刊》上朱伟的专栏写丁香,一边看我欣赏的何韵诗演唱会影碟,这位承接并高扬八十年代的潮流与营养的女子,浩然痛彻地唱:“如何回到当时,犹如情侣热恋的那时……”雨声中,忽然想起,这天是一个纪念日,整整二十年前的此夜,曾有过怎样的事情……“丁香空结雨中愁”。
二〇〇七年六月初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