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与 火

人 与 火

世界在大火中毁灭,这是一些神话传说、文学作品的主题。对于火,人们首先着眼于扑灭之。早逝的才子梁遇春,本是“半诙谐半感伤”的、“书斋流浪汉”气质的英国派文人,可他后期却一反常态写过一篇充满激情的《救火夫》,就是典型例子。这是篇充满入世精神的文章,面对到处着火的世界,他热情赞颂救火者,抨击袖手旁观的文人姿态。

然而到了半个世纪后的香港,达明一派乐队却唱了首寓言式的叙事歌《十个救火的少年》,唱的是十个少年准备救火,但有的想起“母亲的劝勉/在这社会最怕走得太前”,有的“为了跟爱侣一起更甜”,有的则因为对救火方法的不同主见而吵翻,又有的“稳健成员”,只在探讨救火的理论,到最后只剩三人前往,却势单力薄葬身火海,而在大火旁,“大众议论到这三位少年”,“愈说愈远”,并怨他们“用处只有一点”。嘲讽而带点隐约伤感的歌声,描绘出现代人世的虚妄。投身社会的青年激情,到世纪末已成了如此结局。

所以人们的着眼点便从扑火转向了抢救。电脑巨子盖茨把人生比作火灾,说:“一个人所能做、也必须去做的就是竭力从这场火灾中抢救点什么东西出来。”他的抢救成功了,他成了全球瞩目的世界首富,其发明正深远地改变着人类的沟通方式与未来发展。

波兰裔诗人米沃什在《别了》一诗中虽未把人生喻作大火,却同样喻为抢救:“我要知道……/从生命,从火红的刀所切的苹果/还将救出一点点什么来?”但结论是沉痛的:“我的儿子,相信我吧,什么也不剩/……只有劳碌/再没有什么。”写此诗三十五年后的一九八〇年,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但以诗人“不相信任何拯救的力量”(同上诗)这份敏感与虚无,我想他仍不会因此觉得他的抢救是成功的。

最动人的火灾故事之一,是说家园毁于大火后,绝望的妻子看见丈夫在废墟上翻检结婚照,于是对生活又重生了希望云云。这当然只是一个典型的《读者文摘》式故事,但人生本就应有时知其可为而不为,有时又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明知扑救抢救最终无济于事,但还是应去做点什么,因为这是我们“所能做”的。把米沃什与达明一派的清醒,跟梁遇春与盖茨的努力结合起来,当为适当的态度,所谓“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也。

一九九六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