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卉之亮色

秋卉之亮色

绍兴周氏三兄弟,都从小喜爱草木,嗜读植物书籍,亲自采集栽种,立志进行研究;成年后虽各有专长,乃至分道扬镳,但对植物学的兴趣,仍是他们的一个共同点。其中周作人就写过不少“草木虫鱼”(如《看云集》便有这么一辑),他自编的文集,好些也以植物为书名:《泽泻集》,《瓜豆集》,《苦茶随笔》,《苦竹杂记》。

周作人在《泽泻集》的《序》中说这书名“别无深意”,“不过因为喜欢这种小草”而已。按泽泻最早见于《楚辞》,是一种生于沼泽等处的水草,叶柄纤细修长,杂乱中不无摇曳秀丽之美,可作观赏植物,还有清热除湿的药用。

《苦竹杂记》的《小引》,是周作人后期典型的“抄书体”,只简练地引录了几条关于苦竹的古人记载:其故乡产此竹;孟浩然诗云:“岁月青松老,风霜苦竹余”;该竹可制纸,但只能做冥币,等等。抄录中间杂几句交代,但那意思,仍是说这书名“别无深意”。而我查元代李衎《竹谱详录》,里面说苦竹的得名是因为“笋味苦”,这种竹笋“病积热者煮食之,甚良”。——联系泽泻的疗效,似乎取这两种植物做书名,有作者貌似闲适出世背后入世悯人的良苦用心,针对时代的昏热也。

我这猜测本身可能就不合周作人的意趣,因为他不喜欢将简单的用意扯成宏大叙事的道德文章。《瓜豆集》的《题记》,就嘲笑对书名几种出处典故的推测是“新八股”;他说:“我这瓜豆就只是老老实实的瓜豆”,最多是有“土膏露气真味尚存”和“出自园丁,不经市儿之手”的写作理想。——不过,他又自叹此集文章“太积极了”、“不够消极”,也就是说,这些瓜豆,还是关乎社会问题,要结缘于世间的。

当然,即使不管是否有微言大义,仅就字面而论,他的草木书名也有浓郁的情味,贴切着他的文章。《苦茶随笔》的首篇《关于苦茶》,是针对他人批评其《五十自寿诗》“请到寒斋吃苦茶”而作的反批评,但写得并无烟火气(更别说刀兵气了),大部分内容只是摘引古籍中关于苦丁茶及其他以叶子、木芽代茶植物的资料,略略引申,而衷怀自见。一份从容淡远,融于草木的兴味之中。

泽泻夏季开白花,苦丁茶晚秋开白花,我这个“花名册”系列,也就由春夏入秋冬,来到最后一篇了。

秋卉中最著名的自然是菊花。台湾老诗人周梦蝶,写过还魂草、菩提树、想飞的树、雪原上的三棵树、乱云深处一株红杏……皆精光内敛。又著有诗集《十三朵白菊花》,点题诗小序记述起因,是礼佛的他某日到寺庙购菩提子念珠,然后回到他长期摆在街头的书摊,发现旁边藤椅上不知谁人遗下了一大把白菊花。诗中写“近过远过翱翔过而终归于参差的因缘”;写菊花是“永不睡眠的/秋之眼:在逝者的心上照着,一丛丛/寒冷的小火焰。”这都可约略体味其作品。

说不清具体原因,周梦蝶总使我联想到周作人,而大陆新一代学人余世存,则让我感到与鲁迅的精神联系。余世存的随笔和诗歌合集《我看见了野菊花》,借用崔健歌句做篇名、书名,以野菊花比喻中国诗歌乃至中国人文精神中的“美丽、野性、自然、芳香”。我在冬日金菊花色中读后,感慨作者的文字也一如野菊花,在沉重的天地间、在焦灼而又通达的心灵里生出,纤小、凌乱,然而有力量感,有疼痛感,有正大的血性,深沉、锐利,使人痛楚复又温暖,使人心神一振复又转入郁愤的深思。然而,尽管他抱有尽言责去报世之心,可在这诡异的时代环境中终究还是“无话可说”。这些野菊花,也就最终只能归于痛心的浩叹,带来无言的沉郁……

书架上以秋冬花草做书名的非专门植物类书籍,尚有皆于秋日所得的几种,虽然以前曾撰文介绍过,却都有点好处,值得重新概括或者从别的角度再提一提。

香港女作家李默的专栏小品集《蒹葭》,我读于大学时代,此后多年搜购而终得。使我念念不忘的,包括她写向日葵、木棉等植物,寄寓了流逝之忧郁惆怅、命运之寂寞感伤。书本身于我亦然:“春树叶”般的少年春季遇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中年秋天重聚。

鹤西的散文集《初冬的朝颜》,“朝颜”,是日本对牵牛花的美称。“闭着的园门旁牵牛花寂静的开着”,是作者的写照。他先为文学家后为农学家,“从花花草草到棉花水稻”,对植物的热爱一以贯之;其人闲淡出尘、自适其适,一份好情怀正是从草木中浸润得来。专业研究之外,文章亦极佳,写花木也常带出“淡淡的欢喜淡淡的哀愁”,很合我的性情口味。

《初冬的朝颜》由学者扬之水作序,该文收入其书话散文集《终朝采绿》时题为《依旧野花野菜》(鹤西另有《野花野菜集》)。扬之水这笔名与这书名都出自她所精研的《诗经》,比起人们熟悉的“蒹葭”,“终朝采绿”不那么常见,但另有一份鲜活的古典优美,当年我购得后,即劈手在扉页写下“好书名”三字。现且把她《后记》中的释名部分抄出:“《诗·小雅·采绿》中的绿,是一种染草……细茎贴地匍匐,茎梢则挺立起来分作数枝,叶似竹而细薄,九月开花,梢尖上秀出一串褐紫色的花穗。绿的茎叶中含有黄色素,用来染黄,色极鲜好……”我十年前正是在九月购读此书的,其时阳光清亮,秋风沁凉,悠闲品读,愉快畅美,真有满目绿、紫、黄的丰盈。

扬之水早年书话集《终朝采绿》的书影和在扉页上给笔者的签题。

“终朝采绿,不盈一掬……”扬之水在专著《诗经别裁》中解此诗,曰:“《诗》写怀思,多半悲苦,唯《采绿》一篇例外。……看这怀思中的真率之气别有情致,乃至觉得此中竟是一点特别的可爱与温暖。”如此,借这句诗、这个书名作为一个收结,也是很好的:人世悲苦,却总有例外的温暖和情致;秋季萧索,却总有那样集诸色与美态于一身的曼妙草花,把我们的怀思染得鲜亮明悦。

二〇〇七年七月中旬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