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而行,阡陌未改

扁舟而行,阡陌未改

谷林老人去世,我的难过和惆怅在于:从此再也没有这样什么都能深谈的长者了。

有幸读过老人的书(他写的,和他赐赠的),有幸与老人通信十年,是我珍贵的福分。在老人生前,我写过几篇文章,对这两方面作了一点儿记述,虽则并不全面——包括我提供予以刊布的老人来信,都是有选择的,并未完全反映彼此交谈的全部,因此刚才说“再也没有这样什么都能深谈的长者了”,那种黯然寂寥之痛,实在只有私心自知。

但现在不想过多重复那两类“如面谈”,只记录一下另一种“当面谈”,即我曾见过谷林老人四面的情形,以此琐碎片断点滴,聊充迟来的纪念。之后,才终于有机会上京拜谒请安。

二〇〇三年十月初,在结为忘年交五年有半

到了朝内大街的老人住址附近,因不辨具体地点,打了电话询问;结果去到那大院的对过路口时,已见老人急急走出——慈眉善目,眉发俱白,长身如鹤,翩然若尘外高人。欢喜相认,便随老人穿过院落,来到他的屋子。这天秋高气爽,丽阳晴照,映得书案所对窗子外的草木透明悦目;绿窗下书堆旁作一席快谈,畅心美意,直接领略了老人种种的好。

比如“看得开”。闲谈中可见出老人立身处事时时有一份通达、随喜:他说对身受的疾病听之不理;然而老人已八十有四了,却自体健神清。我说文章中数目字统一使用汉字或统一用阿拉伯数字各有不便,老人总的原则是认为应使用汉字(曾为此撰有专文),但又没有那么固执,在给某些报纸写文章时,也会随俗使用阿拉伯数字。

还比如“看得深”。对某些文化人,能识人于微、一语道破——虽然那口风态度,仍是平和冲淡、温柔敦厚的。

谈起往事,他说对杭州、重庆一坏一好的印象,实为经历的人事使然;家乡宁波已多年没有回去,母校老同学聚会也不参与,俱因人事全非。我说是啊,一个地方值不值得留恋,还在于人。

人,最大的话题自然是周作人。我留意到,谈及此人时老人神气最旺,一直谦和亲切的笑容中,一下子浮起了端严,眉发鼻眼耸动,精光顿发,整张脸都活了。(以后几次见面,一涉及这个话题皆如此。)

我带去了一本老人来信中念叨了多次的叶圣陶俞平伯通信集《暮年上娱》,在路途上读了一点,对俞平伯一九八三年初一封信中,谈到昔年恩师周作人时的态度和语气,甚感刺眼和错愕。本来我因俞在周氏入狱后曾公开呼吁求援而对他颇有好感(无关周作人“落水”事件的是非判断,只是从人情恩义的角度出发),现在看了这封晚年私信,则“读之令人寡欢”了(俞原信此语,恰是我的感受)。把这意思告诉谷林老人,老人点头说,周、俞关系确不如我们从一般记述中所得浮泛印象那么亲密,如早年周氏女儿夭亡(周年祭?),周信告废名而没有告知俞;又如《知堂回想录》,那么重要的一本书,俞竟不知,是邓云乡送他的。

作为俞平伯的对比,谷林老人列举了三个对周氏“善始善终”、不离不弃、有道义而又敢于公开直言的人,包括俞平伯的内弟许宝骙,以及张申府、废名。又说,由这样的三个好人,以及叶先生(指叶圣陶,谷林对这位曾经的领导十分推崇恭敬,交谈中不呼其名)对待周作人的态度,可知周氏究竟是怎样的人。老人这意思仿佛石破天惊,其实甚为朴实家常,正是最直接的判别一个人的法子;就其本意而言(依然无关对周氏“落水”的看法),我很喜欢这种“不讲道理”的“友吾友”之道。至于“叶圣陶的态度”,上举俞平伯那封信,叶圣陶收到后的回复对老友此议避而不谈,似可证谷林老人之言。

此外,老人在平缓中掩不住激昂地道出的,还有周作人“附逆”的许宝骙之“孤证”;关于同样一件事、同样一种效果,如何能取双重标准,以在上者意图为依归,对与错,反手成云覆手成雨;关于周氏“落水”后不得不说的官话套话;以及不同意钟叔河出版周氏著作时的口号“人归人,文归文”,等等,都是能使人一言惊醒的人情常理之论。

这番畅聚晤谈,得益最大、感铭最深的,是关于周作人,甚感老人的道义与感情。但也远不止于此端,近三个小时中,喝着老人亲手沏的茶,绿窗下得半日之闲闲言笑,亦真好比周作人说过的,可抵十年尘梦了。

至中午,告辞。老人仍如此温厚、守礼,又亲自送出院外。到大街边,指点了我问他的、来信中常谈到的附近书店之所在;然后我请他先回,他仍是笑眯眯地说:“我们各走各的吧”,意指应效王勃之送别,不必作“儿女共沾巾”之态。——他能敏锐地感觉到我怅怅的心理,而让我再次认识到他的洒脱。于是彼此一笑,都不驻足目送了,就在秋日澄明的阳光中挥别,各自离去。

在老人常去逛的那间书店没找到合意的好书,不过,会面时已在老人手上得了更具留念意味的两册。一是老人以端庄秀丽的蝇头小楷,工工整整一丝不苟地手录的一厚册刘成禺《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二是其《书边杂写》的重印本。

收入辽宁教育出版社“书趣文丛”第一辑的《书边杂写》,一九九五年三月一版。我就是因读后大感倾心,旋即修书致意,由此订交的。这次上京前先将该书寄去,请求在上面写几句话,待我面谒时再取回。因为原书里里外外已被我也作过一番“书边杂写”,老人无从下笔,干脆另送我一本新净的一九九六年四月的二印本(我在原书上的读后批注,老人说已过录下来)。书后有老人“癸未秋分后一日”的漂亮行楷小字跋语一则,谓此重印“误植略有更正,亦未能尽扫也”;中记因缘、抒情意若干,亦正如末赋之诗句,是“淡墨斜行情未了”矣。

谷林持赠笔者的《书边杂写》二印本书影和卷末题跋。

到二〇〇五年八月底,又得访老人于朝内寓所。

老人即将搬家,遵其意,在架上选书一批,共二十余种。老人说我拿得太少了,一再以方便搬迁让我尽量“消纳”;我说是希望多来看你,下次再要。其实是别有原因的。一来,我以前读张中行文章记周作人暮年将图书分赠故旧的故事,受了影响,总感到文人晚岁散书,有一份凄凉意味,于是存了可笑的念头,希望少拿一点,减少其“及身散之”的不吉利。(前阵子读到陆灏兄怀念谷林老人的文章《长生》,援引老人说法,从另一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使我甚感自己以前这念头是迂腐了。)二来,也并非老人的全部旧藏我都感兴趣。像某位现尚在世的文史名人、书话大家的著作,谷林老人曾经极为欣赏,藏有他几乎所有的精致旧版本,按旧书界圈子炒作的行情,也极珍贵;老人见我扫了一眼却没有取下,笑着说:先前止庵已经来挑了一堆书,也没有要这几种。我说:正是您在信中表示反感此君对待周作人落难的态度,影响了我啊。后来我向止庵兄谈起,他说他也是因不值其人其文而不肯携归。

然则这二十多本都是我喜欢的,略举数例。

近人书话多种,最欣喜的是港版黄俊东《猎书小记》。近年陈子善为云南人民出版社编“台港名家书话文丛”,从黄俊东此书及其别的著述中编选了一本同名的《猎书小记》,但我更爱这个香港明窗出版社的七十年代末旧版之书品雅致。正文前有谷林老人一九九七年五月底一段题跋,全录如下:“此凤卿旧物也。春芳接子钦先生函,令洪帆检交葭管,自上海寄来。顷翻张紫葛‘吴宓传’,版权页背有广告,列陈子善主编‘台港名家书话文丛’第一辑六种,其第五种曰《猎书小记》,当即此书也。而凤卿墓头已有宿草。”——我现在重读之,虽谷林老人身后无墓,情却同此。这本关于书的书,流经两位逝者之手,寄寓双重的人情缘分,于今于我,正是恰当的怀人旧物了。

古人著作方面,有王士祯的《渔洋山人精华录》旧版刻本。谷林老人来信中曾几次摘引渔洋诗句,引发我的兴趣,手头没有王集,这次便特别提出,承老人检出见赠。有冯统编校、收入广东人民出版社“天风阁丛书”的纳兰性德《饮水词》,和岳麓书社的《八指头陀诗文集》,这两个清人集子,都是我八十年代念大学时从图书馆借读过而极为喜欢的,而今在谷林老人处得以重聚。还有清人潘荣陛与富察敦崇著的《帝京岁时纪胜·燕京岁时记》,这本薄薄的书,我这些年不时都会因应岁时节候拿来翻翻。

怀人忆旧、人物论集一批,其中岳麓书社“凤凰丛书”的荒芜编《我所认识的沈从文》,后来我曾以谷林老人在此书中的批注评点、过录的其他评说资料、夹存的剪报等为线索,写过一篇纪念沈从文逝世二十周年的文章《沉吟录:天涯故纸访斯人》。(谷林老人的藏书多有这类清秀细密的“书边杂写”,往往是可发掘可玩味、可补原书不足可纠原书讹误的小小宝库。)另外还有上海书店影印、收入“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的陶明志编《周作人论》等——是日与谷林老人闲聊,自然也说到知堂。继上次面谈后,老人再度提出“人文不可分”的观点,反对“人归人文归文”,大意认为:怎么能喜欢一个人的文章却鄙夷其为人,对周作人,纵不目之为菩萨心肠,也当感其行止有可谅可取之处。

关于香港的几种,当中三联书店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一版的叶灵凤著《香港方物志》,尤属我久觅之冷门佳籍,十分欢喜,曾特地发表过此书的“聚书录”,今摘引过来,既可代会面印象记,也可与上面说到的“人、文问题”对看:

……叶雨设计的封面装帧甚美,而历经二十年,书衣洁白如故(或曰如新)。——谷林老人的居所简陋,但绿荫清凉,环境安静。在这样的住室中,他的书哪怕购置几十年、多次读写,都仍保存得很干净,见出老人待书甚善。我想,这个房子、这些书,正组成了谷林老人人与文的一个象征。

安静的午后,拉家常,谈文事。老人慈祥,谦和,守礼,总是笑眯眯的,但在一些关节问题上又总有着清醒认识和智慧闪光,这样的老人最是难得。更难得的是其人与文的相一致——文章风格与本人性格有所出入,原也属正常,我自己就是如此,又比如结识的其他一些学者文人亦然,但谷林老人却是读其文就等于见到其人,见其人就会想到其文,都是一般清清秀秀,淡雅素静,光风霁月,没有丝毫出入。这是一种天上人间的“修为”,却绝非刻意的“修行”所能达至的。别后回味,为之感叹不已。

这次拜访的收获除了上述书籍,还有老人特地持赠的笔记四本,以及其精于篆刻的岳丈潘翁印拓一大盒。笔记,有两本是近年的日记,一本是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中期发表文章的手抄本底稿——这是他晚岁写作生涯、真正的“谷林”之始。而再一本,题《白云短卷》,则极稀罕,是四十年代至五十年代初的少作稿本。稀罕之一,是里面皆为散文和新诗,这才知道他在“谷林”之前的“文艺青年”时代也写过这类体裁,完全不同于后期我们熟知的文史小品与书话之风味;稀罕之二,是毛笔抄录,首次见识其钢笔之外的另一种漂亮笔迹。(这样的少作笔记,老人后来还曾给我寄过两册。)

当天晚上我回到在京的公寓,静夜检读那些伤心往事、忧愁情绪的早年诗歌,灯下惆怅。我明白老人交托的意思,那是不宜发表但又值得保藏的心痕。(有一个故事,老人在给我的信中曾再三叙述,写得犹如阿索林的小品那样含蓄凄美,我却不忍仅仅因为那份美,就将那几封信公开。)这些心痕,将继续沉寂甚至湮灭在发黄的纸页中,而人间又有多少类似的故事,曾如此“沸沸扬扬地生长,又默默无闻地沉降”……推及自身,伤痛惘然。

第三次,是二〇〇七年七月底,我约上扬之水、止庵一起去看望老人。

老人已搬到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校园内,新住处与旧居十分相似,也是在一楼,窗户对着外面院中的大树、藤蔓、草花,只是这一片绿意已不如从前郁郁葱葱;室内陈设亦照老习惯,只是书籍已仅剩一个小橱;老人仍是那般祥鹤气度、慈眉善目,只是体魄精神已不及以前。

我们谈一些文人,大家都推崇的,彼此皆反感的,共同的兴趣,相近的品味,其乐融融,其情洽洽,话题很文艺,气氛却很家常。

老人这次送我的是一份七十多年前留下的线装印本《国立北京大学故教授刘半农博士讣告》,内容包括讣告、“半农自写履历及著作目录”、其弟的哀悼文等,蔡元培、钱玄同题签。——现在的讣告,很难有这样精心、雅致、富于书卷气的了。只希望三几有心人,能做好谷林老人的集外文集、尺牍续编和纪念集吧。

那次中午辞出前,我们搀扶着老人到院子,一起在绿窗前合影留念。老人后来把照片寄给我时,在背面题了一句以前也在《书边杂写》重印本上给我写过的话:“老怀情谊托书邮”。这是《书简三叠》的“书邮情谊”四人唯一的一次小聚。

还记得辞别老人后,与扬之水、止庵到北航门外一间小店吃饭聊天,我再次说到,谷林老人是我有限见闻中仅有的完全“人文合一”者。

最后一面,是二〇〇八年十月中旬。

那次一时忘了老人家中电话,就倚熟卖熟地径自前往。时为中午,老人的女儿说他刚刚躺下休息,我连忙说先别打扰他,我待会儿再来;但老人耳尖,在里间已听到声音,唤我进去,很歉疚地笑着说:“哎呀,你看我真是太没礼貌了,你来了我还在床上躺着。”我再次让他先睡一觉我才折返来谈,心里则感叹,老人的守礼真是已深入心髓而化为每一日常行止细节:明明是我没有事先通传造成的不便,他却来向我道歉。

我到外面的校园转悠了一阵,在绿荫长椅小坐,打了个盹。北航的绿化虽不很成规模,却也略有佳致,而北京之秋的天气又实在太好,柔和的蓝天和阳光,清风过处,头顶的白杨满树叶子摇动,发出整齐的哗啦声。——我当时颇觉愉悦,却没有想起“白杨多悲风”、墓树多白杨这类典故。

过了一两个小时,再回到老人的寓所。老人已起床等着——他虽已年衰,但生活能自理,思维亦清晰。于是说些家长里短,亲友趣事,给他看些古代民俗、运动的画片。老人多半时候都笑眯眯地听着。

我留意到他桌子的玻璃底下,压着的全是我这些年寄送的照片和明信片:我家的,扬之水家的,北京的,以及其他旅途风光的。

桌子上有几堆小字条,是老人用裁开的信封等小纸片,积年摘抄的诗文典故、中外趣语等,此乃老人的消遣自娱方式。我选了二十余则取走,以供平时睹字思人。

最后,像每次见面一样,给老人拍了一张照片。

不到三个月后,老人辞世,我给两份报道此事的报纸提供的这张照片,也被别的一些媒体转用。照片上的老人,用他一贯清淡和蔼的微笑,向读者告别。

多份报道老人逝世消息的报纸中,以《深圳商报》的悼念专题版面最大。该报记者钟华生来电采访时,我因尚在悲痛中,只简单凌乱地谈了几句,后来钟先生整理成这么一段,也是我多年来再三强调的意思、我对谷林老人最深的印象:

“他是一个‘人文合一’的人。他的文字温润而清朗,有一种‘礼’的端庄气度。这与他的人格风度是完全一致的。”

现在重看那些最后一次拜见时取来的小纸条,有云:“京华朋旧凋零尽,忽见缄题似隔生。”又有一张,清丽洒然的两行四句:“扁舟而行,笑谢人世;阡陌未改,故人依然。”

这四句出自李白《奉饯十七翁二十四翁寻桃花源序》,写的是“二翁耽老氏之言”,欲寻访陶渊明《桃花源诗并记》中的武陵遗迹,李白想象他们探访那神仙之境的情形:“……今扁舟而行,然笑谢人世,阡陌未改,古人依然。白云何时而归来,青山一去而谁往?”——原文是“古人依然”,谷林老人却写作“故人依然”,似非笔误(记得以前老人来信中也这么写过),而是赋予了更可玩味的意蕴。

这使我联想:谷林老人的仙逝,乃是“笑谢人世”,灵魂乘搭一叶扁舟,安然渡往世外桃源——他的情趣、知识、襟怀,他淡淡墨痕的书边杂写,他通达平和的见识,他宁静淡泊、与世无争却又绝不苟且、忧生悯乱的性情(用陈原等人评语),尤其是他那份以广义的“礼”为核心、表里如一的诚朴的人品道德,实在并不属于当下世间这个时代。他从此回到那“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桃花源中,能重会“阡陌未改”的世界和先期而去的故人,当可如陶渊明说的那样,“怡然自乐”的——我愿意从这个意义上理解老人的“喜丧”。

但又还可再作引申:他将桃花源中的春风与落英带给了这个世代,使我们亦如《桃花源诗并记》中描写的:“仿佛若有光”,“豁然开朗”;能遇到他、读到他并略得濡染者,是有福了。我份属后生小子,本无资格谬托故人旧交,但谷林老人以言传和身教所指引的为人、为学、为文之“阡陌”,将永念于深心——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斯人已去,但有一些什么,却是“未改”、“依然”的。

白云虽不归,青山总长存。深深感谢谷林老人。

二〇〇九年四月十八至十九日,老人逝世百日之时,写下今年以来这第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