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虫鱼间的一段工夫
我国动、植物学的产生发展，有一个与西方不同的特别背景，是一部文学作品起了相当大的作用——《诗经》。
《论语·阳货》有一段著名的话，孔子概括《诗经》的功能、意义，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这里谈到了文学作用、审美作用、政治作用、伦理作用、教化作用；而接着最后一句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指的是博物作用、自然科学作用。——《诗经》中出现大量动、植物，这方面的诠释，逐渐形成一个独立系统，一方面成为“有中国特色的”古代动、植物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另一方面则进而扩充为研究《诗经》所有名物之学，至今仍绵延不绝。
我对此也特别有兴趣，虽然不是研究专家、没有刻意穷搜，但也积累了一些这类著述。像扬之水先生著并手绘插图的《诗经名物新证》，吴厚炎的《〈诗经〉草木汇考》，台湾潘富俊著、吕胜由摄影的《诗经植物图鉴》，日本冈元凤纂辑、橘国雄绘图的《毛诗品物图考》，以前都曾撰文介绍过。
最近购得清代徐鼎纂辑、今人王承略点校解说的《毛诗名物图说》（清华大学社，二〇〇六年一月一版），回看架上，一年来这些书已又添好几种了，就借这个由头略谈一下。
当中最为可喜的，是我从前在《诗经，源头的草木》一文中说过，可惜无缘得聚古人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近人陆文郁《诗草木今释》等名著；现此二书，都在近期从孔夫子旧书网上买到了。
《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正是《诗经》动植物学的开山之作，全书一三一条释名，开启了《诗经》博物学的研究。《四库全书总目》云：“虫鱼草木，今昔异名，年代超远，传疑弥甚。玑去古未远（按撰者陆玑是三国吴人），所言犹不甚失真”。
后人不但常取用陆玑的解释，还有不少学者为此书作续补，如明人毛晋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广要》。上世纪三十年代，王云五主编、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丛书集成初编”，将陆、毛二书合印为一。均取古刻本影印，抚之欣然。
陆文郁编著的《诗草木今释》（天津人民社，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一版），列述了他统计的《诗经》一三二种植物之各种名称，介绍其形态、产地、用途，“于人生关系，尤三致意”；引证各种典籍资料，加以自己的见解，并有其自绘的写生图。——得上面两种久盼之书，正是暮春草长、树荫初浓的人间四月天，书房内外皆郁郁葱葱矣。
去年所购清人陈大章编著的《诗传名物集览》也属商务印书馆的“丛书集成初编”（一九三七年六月初版）。全书记《诗经》鸟兽虫鱼草木三三八篇，《诗经百科辞典》介绍：“毛诗自陆玑以下，诠释名物者数十家，此书成之最后，且作者尽平生精力所注，故于诸家之说采辑尤多。……书中虽不免有误，但其征引既众，可资博览，虽精核不足，却也繁富有余。”
笔者搜集的《诗经》名物古人著作。
笔者搜集的《诗经》名物今人著作。
专述《诗经》植物的著作时有，而专门解释动物的不多，高明乾等著的《诗经动物释诂》（中华书局，二〇〇五年九月一版）可谓填补了空白。该书考证了《诗经》中出现的一一二种动物名称，及三种传说中的动物，选取古人注释资料辑为“训诂精要”，运用现代动物学知识进行解释，体例颇为详备；高明乾并为之各绘制了形态图。
迟文浚主编的《诗经百科辞典》（辽宁人民社，一九九八年一月一版）是全面性著述，其下卷有“草木篇”（另包括鸟兽虫鱼），汇集前人资料，附有小幅插图。
最新出版的一种，《毛诗名物图说》，纂辑者徐鼎爱好“格致”之学，有感于读《诗经》“不辨其象，何由知物；不审其名，何由知义”，“乃欲博考名物”：他一方面搜罗典籍，一方面则通过现实生活的查证，穷二十年编成此书。共分鸟、兽、虫、鱼、草、木六类，每种动植物上图下文；图是他自绘的（徐鼎在当时还是一个知名画家），文则选录、整理诸家注释（“异同者一之，窒碍者通之，烦碎者削之，穿凿傅会者汰之”），然后附以自己的考订意见（“谬讹者正之”），以求“于物辨其名，于名求其义，得诗人类取托咏之旨而后安”。
该书的价值，封底介绍说：“《毛诗》研究有图有说，由来已久，但传于世者，以此书为最早”。今版由王承略点校，并作注解和补充说明。按王承略以前也曾点校、解说过日本冈元凤《毛诗品物图考》，现在又做一件好事了。偶遇于书肆，乃意外之喜。
——谷林先生新近一封来信有云：“多识乎鸟兽木石之名，正是读诗的一段工夫。”这话说得好。而且我还觉得，读点这方面的书，不但可紧扣《诗经》所咏的意旨、求得科学与文学的结合，还是一种学术与生活的结合：有时，并不一定要“得诗人类取托咏之旨而后安”，只是偶作闲览，随便看看那些远古的草木虫鱼，便是一份欣喜与心安，便是消遣时日的一段工夫了。
二〇〇六年六月六日芒种修订
附记：
次年初夏还购得几种这类历史源头处的草木虫鱼书，都是孔夫子旧书网的古籍影印本（原著珍稀，为著名图书馆所藏清刻本，难见出版），一并附记于此：
《草木疏校正》［三国吴］陆玑撰，［清］赵佑校正。——书名是校正者取的简称，所校正的陆玑原著《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是《诗经》动植物学的开山之作，扬之水在其《诗经别裁》的《前言》中赞赏陆著：“不仅所说多可据，而且极有情趣，文字尤可爱。”该书还有另一个有名的校正本，清人丁晏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校正》，亦已购得。
《陆氏草木鸟兽虫鱼疏疏》［清］焦循撰。——陆玑此著，明清以来除了校正本外，还有不少学者为之续补，这是其中一种。
《毛诗物名考》［清］牟应震撰。——凡是讲解《诗经》草木鸟兽虫鱼的著作，我都喜欢。
《释草小记》［清］程瑶田撰。——此乃补《尔雅》所释不足的专题著作（作者还著有《释虫小记》等）。有草本植物插图十余帧。
《考工记鸟兽虫鱼释》［清］陈宗起撰。——春秋末年齐国官书《考工记》，是我国目前所见年代最早的手工业技术文献，也涉及动物等名物，特别是它在鸟、兽、虫、鱼这一古老的传统分类基础上，进一步把动物分为大兽和小虫两大类（下再分小类），是我国古代动物分类认识的又一飞跃发展。本书专题诠释这方面，虽非草木，亦以情味相近而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