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诗者说
梁实秋早岁以诗歌、小说起步,后弃之转向散文、翻译并以此成名。在《诗人》一文中他说:“入世稍深……散文从门口进来,诗从窗口出去了。”青春期过,入世稍深,是诗情泯灭的重要原因。当然还有其他因素,使诗人们自动搁笔(或搁笔一段长时间),如法国的梵乐希,台湾的痖弦、席慕蓉,等等。
时势也在施加影响:在旧日风暴浩劫的背景下,有流沙河、公刘、邵燕祥变成杂文家;在今日世情浮躁的背景下,有韩东等变成小说家。时代制造了更切身的现实、更多变的口味和选择、更繁杂的消遣物和文学体裁,促成了诗与诗人们的集体退场,另寻新路。大陆诗坛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盛衰转换之快,令人恍如隔世。
时代也在弃诗了。可是,台湾的夏宇诉说情愿做些生活琐事也不愿写诗,“诗显得太奢侈了/而且/有点无聊”——她却是在一首诗中(《诗人节》)写出这些的;王蒙在接受蒙代罗文学奖讲话中也为诗在现实社会的尴尬而感叹,但接着又说:“可怜的诗。在我们与诗相互忘却之前,为什么不再看她一眼呢?”这都是既洞见诗的命运又恋恋不舍的表现,这意思已够难得。
还有一个意思也极好,虽然谈的不是诗。英年早逝的吴方《文人的命运》(收入《世纪风铃》时题为《写作的命运》)令我当年一读即喜欢上作者,因为他对沈从文弃文转向的评说是:“敢舍。”“人生的轨道原没有什么一定。对文学,真诚地爱它,投身于它,又真心地离开它,可悲亦可喜。”并引了俞平伯的一段话,大意云遥指青山为归路,但走近了,空翠渐减,“只见平淡无奇的道路,树石,憧憬既已消释了,我们遂坦然长往……”这种顺应自然的态度,与梁实秋的“入世稍深”一说正暗相对应。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种初民的坚执淳朴,现今只能在少数人身上得以体现。对其他人来说,纵因顺应自然,洞见真相等而弃诗戒诗,但能真诚地爱过,能依依留恋临别秋波,分手之后能真心地关注和温情地回味,便也算是诗——或者还有其他——的安慰了。
一九九六年七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