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水浒的酒杯
《水浒》歌儿唱:“英雄不用读诗书。”可偏有许多读书人爱跟这帮汉子厮混。金圣叹说:“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但毕竟有“一肚皮宿怨”的人还是不少,于是借《水浒》之酒杯,浇自家之块垒,“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
陈老莲的《水浒叶子》,精致的线条,偏能传达出好汉们的野气,形式与内涵的这种奇妙结合,正是根根硬骨撑起儒雅长袍那一类文人的象征,所谓“忠义之气,郁郁芊芊”、“笔能泣鬼”(张岱《陶庵梦忆》评语)。且看其题史进句云:“众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便知的是泣鬼人物。
后人的发挥便渐渐走远了,不过也都画得不坏。张光宇画、孟超文的《水泊梁山英雄谱》,画是陈老莲风格添进漫画气息,舒缓可爱,把好汉们拉近至我们身边;文则借古喻今,轻松而具深度。文风与画风如相契的一对好兄弟。
借古喻今、文中时见世情的,更早的有张恨水《水浒人物论赞》。然而这组文章最突出的还是其书生意气,或如《林冲》等篇,析人生之难,令人长叹;或如《三阮》等篇,是小品好文字,让人喝彩——果然不负“人生长恨水长东”的好名目。
施蛰存走得最远,《石秀》文笔奇诡,深追好汉心理。石秀以口杨雄以刀在剜妇人,作者则以笔在剜那剜人的男子。纸里纸外,均有细刀剖出血肉心肠,是《水浒》现代版的异数。
施蛰存毕竟冷静如石秀。更惊心动魄的是黄永厚画的李逵饮毒酒图。梁山辉煌灰飞烟灭,英雄好汉零落阴阳,义气深长的黑汉饮下宋江的毒酒,横眉怒目依然气吞万里,却掩不住悲怆不平。画家题句曰:“世上几多开山戏,每到收场总伤怀。”十四字多少人生悲凉。陈维崧词曰:“说到英雄失路,忽凉风索索。”温瑞安写道:“天下英雄,大都少怀壮志,老负初衷。”千古之下,同声一哭。
近见报上选登黄永玉的《水浒人物》,水墨淋漓,意气张扬。边城汉子,自有未被磨蚀的血性,古稀之年仍比许多后生更像后生。读其“图记”,那种一刀了断的痛快,让人心头一热。文人谈水浒、画梁山,当以黄永玉最近于原著神韵,连陈老莲的长袍都脱掉了。画过那么精致绚丽的花鸟,那么轻俏有味的漫画,画起水浒来仍是“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的豪气,本色铿锵,不负初衷。只是,此乃当年画作散失后老来重画,初衷是实现了,但亦无非旧梦碎片、朝花夕拾,回不来的是昔年——连旧梦有幸重圆也不过是时间对人生发出的一声叹息。
少年时最爱《水浒》好汉。金圣叹总结过,谁粗卤是悲愤无说处谁粗卤是气质不好等等,真是书生之见,“粗卤便粗卤了/洒家哪去管这许多!”——这是当年歪诗《想起了水浒》中的两句。还有一句:“想起他们今天不再受尊敬了。”真的,梁山好汉只是少男女之情,无世俗之礼,今天人们情滥了礼多了,可你倒是在大街上找几个像梁山好汉般有义有勇有诚有信的真性情的人物看看。也难怪,记得前两年偶重翻《水浒传会评本》,林冲火并王伦纳晁盖一行那一节,金圣叹等人在一字一句旁点出英雄们的算计,每句话每个举动后的世故人情,英雄豪举均化作小人心眼,读得索然——人心不纯,古已有之了,说什么今夕何年。只不过我情愿相信人心是从金圣叹这帮书生开始变坏的,而不是从林冲吴用开始。
一九九六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