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难之情,微凉有棱

患难之情,微凉有棱

在等着看《色·戒》海外版之前,这几个月关于电影与原著小说的评论文章已经连篇累牍,方方面面似乎都被探寻过了,本来我以为自己已没有兴趣再插嘴,没想到,看过海外版(之前还重读了小说《色·戒》)后,还是有一种久违的即时写点什么的冲动——于此也可见张爱玲和李安的感染力吧。

想谈的是我一直在意的小说与电影改编之间、艺术模仿艺术的话题。

民国时期与张爱玲有过来往、写过张的评论、更写过风格文笔相似的小说、被誉为“男版张爱玲”、同时擅写影评、后来长期在电影部门工作过的李君维老先生,在给我的来信中“作为闲聊”说了两点意见:“第一我对小说并不欣赏,或者说我读不懂——小说好在哪里?……第二李安的改编是成功的……电影《色·戒》是李安的电影解释,它拍出了张的风格,时代背景逼真。”

“对小说并不欣赏……好在哪里?”我以前读张爱玲的小说,就没有对这篇留下特别印象;李安被其中某些东西触动,找到自己一些想法的交汇点,因而拍了出来,但并不能改变此篇在张爱玲作品里只属中等以下的地位。

“李安的电影《色·戒》是李安的电影解释”,“是成功的”。李安拍得确实比张爱玲写得好。小说虽经张爱玲反复修改多年,却仍像只搭了个架子,李安(以及编剧王蕙玲)则对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都作了极大补充,使之丰满起来——当然,也名副其实地作了改编,甚至某种程度上的颠覆。

比如增加了在香港期间易先生与王佳芝的见面、互相挑逗,特别是那场裁缝店中旗袍戏;比如几场遭内地删剪的床戏,梁朝伟与汤唯的演技真好,表情活活展现了两人在恐惧、煎熬中宣泄的复杂激烈心理(那些著名的“回形针”体位,也可以理解为扭曲的象征),十分精心精彩,也让故事的发展与人物的成长更为合理。此外李安不惜耗巨资重现旧上海、旧香港的情景细节,做到了“时代背景逼真”,不但重现、而且通过影像保存了社会生活的资料,也是大陆电影难有的用心。

当然也有缩减得可惜的,如张爱玲在小说中一再强调的珠宝店楼下楼上的明暗对比。也有电影无法反映的文字魔力,如小说写王佳芝在等待时,“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后一抹。微凉有棱,一片空茫中只有这点接触。再抹那边耳朵底下,半晌才闻见短短一缕栀子花香”。尽管电影中这情景出现了两次,仍不能传递张爱玲的微妙。施康强早在十多年前就写过一篇《人生模仿艺术》,介绍小说文本与事实之间的关系(不过我现在对此已不感兴趣了。包括施谈到小说与张爱玲、胡兰成关系的照应,现在这种论说也不少,却是我不能同意的),文章结尾,特别拈出抹香水这段,说:“‘微凉有棱’,这是何等细腻的女性感觉!在这四个字中我们遇到永恒的文学,永恒的张爱玲。”——甚喜所见略同。

下面要谈的是我认为电影对小说最成功和最失败的改编。

增加得最好的,是王佳芝给易先生唱曲那一段:“天涯呀海角,觅也觅知音……”让汉奸政府特工头子易先生最后不禁黯然泪下的,不会是歌中“家山北望泪沾襟”隐喻的国家民族情怀,也不会是“妹是线郎是针,咱们俩一条心”的爱恋情挑,这些都太小看易先生以及李安了;我想是那一句:“患难之交恩爱深”,才让易先生感到彼此真是“知音”,真正动容。

是的,两人身份、立场完全不同,可在明是情人暗中敌对的等等背后,他们其实有着可称“患难之交”的共同点。不必怀疑王佳芝的爱国,但她会对具体操作有不堪重负的压力与质疑、委屈与孤独;不相信任何人的易先生,何尝不知道大势已去,粉墨登场者在荒腔走板中即将垮台,他也同样有孤独、悲哀,以至自嘲。无奈地看着自己命运无法自主的这一对男女,在卸去外在的一切后,只留存最本质的情感——不完全是因为被李安强化了的性,而是这样的“患难之交”,才反而有了深的恩爱,哪怕只得片刻。

这样,王佳芝在最后关头“捉放曹”才更加可信。原著小说中,我们看到的直接原因是易先生送给她那枚如血的硕大钻戒,以及之前因性产生的感情。有人因此骂张爱玲贬低爱国义士、暧昧地歌颂汉奸,我虽感到这等论调可笑,而且我也欣赏和相信美好的物质与性爱,但还是不得不说,张爱玲在此确是给人留下把柄了。即使王佳芝的行为还有更深层次的心理原因,但这种“人性”与“人性的弱点”仍不够充分。(所以张爱玲后来不得不破例写了辩护文章《羊毛出在羊身上》。)是李安的事前铺垫和深入挖掘,才铺陈得更让人信服,也更好看——把小说中“虎与伥的关系”改成“患难之交”,钻戒则只是唤起了这份恩爱之情。

对易先生另一点改得好的是,小说中他的“温柔怜惜的神气”(因此才让王佳芝轰然感到“这个人是爱我的”),只是“在她看来”,出于她的眼光甚至想象而已;而李安把这种温柔怜惜落实给了人物。有朋友认为对易先生这个人物改得不好,赋予了他文艺深情的气质,张爱玲小说中那个冷酷地玩味这场生死虎伥的易先生,才更真实。我的看法相反,理由同上,只有这种文艺深情,才会在文艺青年王佳芝心里积累好感,才使她最后催他脱险不至那么突兀。——再坏再凉薄的人,也会温柔怜惜;就如再善良纯洁的人(像王佳芝),也可能有多种身份面目。对这两点,我想我有资格有把握这么肯定地说。

不过,结尾李安还让易先生回到王佳芝的房间床上,哀惘地稍坐一会,并以那张微皱的床单特写结束电影,又确是过于滥情一些了,可算狗尾续貂。张爱玲的小说,最出色的就是一头一尾皆为麻将牌局,发生了那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叙述了那么复杂奇诡的前因,描写了那么多心理与性格的变化,一转头还是回到麻将台边几个女人的无聊唧唧喳喳,可歌可泣的大时代下的小生命,不过是两场牌局之间的事情,这种漠漠天地的无情视角,是张爱玲一贯的独特高超,可惜李安用虚写来放弃了。——然而,想到王佳芝最后的难以自持,则李安最后未能控制住叙述的分寸,似乎也正是人性溢出规范的一种反证吧。

能谈的只有这些。电影带来的怅惘,关于生命、爱欲、命运、忠诚、复杂的情感与身份面目……无法完全言传,只余一份空茫中的感受,正如电影所未能表达的张爱玲笔意:“微凉有棱”。

二〇〇八年二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