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中的一滴无名水

风沙中的一滴无名水

港台的电影译名大都不肯干巴巴地直译,其增减改动甚至另起炉灶,常见恶俗之笔,却也时有可喜创意。如迈克尔·翁达杰的小说《英国病人》被安东尼明格拉拍成电影后,港译片名《别问我是谁》固然是对成龙《我是谁》的取巧跟风,却也正抓住了这部作品的一个重要内涵,与原名一样,揭示了身份认同的主题。

故事大意是,二战时的非洲,拉尔夫·费恩斯饰演的匈牙利考古学家,与同事妻子(克里斯汀·斯科特·托马斯饰)发生了一段激情(后来才知道,那对夫妻原来是盟军情报人员);战争中,人们被非此即彼地划入敌我阵营,考古学家为了救受伤的情人,惟有投靠德军,出卖有重要情报价值的考古地图;但情人仍然身死,他受重伤,被盟军救下,因为失忆和没有证件,人们只能以“英国病人”名之;在他的身边,世界继续展开各种故事:女护士(朱丽叶·比诺什饰演)同样在残酷的战争中追求着朝不保夕的爱,地图事件的受害者前来寻仇报复,盟军最后的胜利……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恢复记忆、重新找回自己后,他选择了死亡。

所以,电影令人震动的不仅是烽火乱世中的爱情,更在于那种渺小个人的身份危机、与世界的荒谬关系。这是痛心的失落:在外来的侵扰和自身的迷乱中,人如何被迫改变、被动蒙蔽;这是悲壮的挣扎:如何去追认和确立被肢解的个人面目、丧失的个人位置、扭曲的理性与情感。

考古学家不惜以背叛为代价,仍不能挽回爱人的香消玉殒,自己也身心重创,真真正正的面目全非。在最后的日子里,他慢慢记起了自己、记起了往事;但这自我“考古”的价值,似乎更主要是替旁人解开谜团,对心如枯井、形如枯尸的他来说,这样的重新确认旧我又有什么意义呢?——当回忆成为一个人剩下来唯一能做的、能把握的事,便再次陷入我一向在心的悖论:记忆之必要与无聊。何况,重回心头的旧事又是那么不堪承受,于是就像温瑞安说的:“人生到此,惟有一死。”

作家李黎曾评价这部改编电影,说原作者本来是诗人,这小说写得也像诗,拍成电影难度很大,但拍得却很成功,电影语言是诗意的,丰富的象征接连不断。我感到其中一个象征,水,确实营造得很好。那女子,最喜爱的是水,而故事的背景,是缺水的沙漠。水在沙漠面前太奢侈也太渺茫了,就像梦想、美好等等,在壮阔而冷酷、瞬息万变、吞噬一切的时代和现实世界中一样。水能让她为他洗去头发中的沙粒,却无法洗去他们生命中的风沙。他在沙漠中发现的“泳者洞穴”(绘有游泳者姿势的原始壁画),是如此悲哀的反讽,理所当然地,只能成为酷爱游泳的她幻灭了梦想与生命之地——她的归宿,终于只是沙,而不是水。

他只能追忆那曾经有过、转眼干涸的,风沙中一滴幻美的水。

然而追忆本身,也不过是风沙中的一滴水而已。

二〇〇三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