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彼刻,斯特里普
就在完成《达洛卫夫人》的次年,吴尔芙写过一篇《电影》,认为文学作品搬上银幕“对于双方都是灾难”。根据《小时》改编的同名电影还不至于这么严重,例如在通过细节串起整体效果方面做得不错,比原著作了更进一步的强调、呼应。特别是吴尔芙给丈夫的遗言,类似这番对他的好、对从前两人快乐的铭记与感谢,在另两个故事里也同样出现,而且,后两个故事中说这些话的男人,面前的生日蛋糕、穿的睡袍,都与吴尔芙的遗书一样(也跟达洛卫夫人给沃尔什的信一样),是蓝色的,更添伤感的情调。(刘绍铭说吴尔芙遗书用的是淡紫信笺,不知所据为何。)
比起来更令人遗憾的是译林社的小说中译本,译笔无法如董桥和恺蒂摘引的片段那么传神、动人;而且,居然能想出《丽影萍踪》这么个不信不达、又俗又土的平庸书名,连电影那些五花八门的译名都比不上:“时时刻刻”、“此时此刻”、“那时今日”、“岁月挽歌”,等等。而我认为,如果一定要舍直译“小时”另起炉灶,那可以译成“此时彼刻”,既扣住原文的“时”,又贴切其讲述三个不同时代女性故事的主题。
三个女人中,以克拉丽莎给我的印象最深。她与达洛卫夫人同名,也在买花布置晚会时堕入了记忆。晚会为祝贺朋友理查德的作品获奖而设——卡宁汉姆有意提供了联想和叹喟:这位克拉丽莎的旧情人,集中了沃尔什的痴恋和赛普蒂默斯的弃世,但偏偏安上《达洛卫夫人》中那个平庸、拘谨的丈夫的名字。但有什么用,他们还是不能成为眷属,有的仍然只是那份“从前”的错失、遗憾、惆怅:“那时,那一刻,似乎肯定会把他们带向更美好的另一刻,现在她才明白,那时就是她生命中的一刻,她再也没有另一刻了。”——如此伤情,时时刻刻,总是从前。
克拉丽莎的饰演者是我一直心仪的梅丽·斯特里普。其实就形象、气质和对角色把握的学养而言,由她来演吴尔芙会更合适。这位退隐僻居多时的艺术硕士,去年还出演了《改编剧本》(Adaptation)。——卡宁汉姆重写了达洛卫夫人的故事,但又别有会心,如故事结尾,克拉丽莎在痛苦的打击中,仍坚定了对常人生活无奈的热爱,那段话就包含了文学创作与现实人生关系的暗喻。这方面电影没有作为重点,却正是《改编剧本》的主题:它讲的是真实故事被写成小说、小说又被改编成剧本的故事,探索了虚构与真实、创作与生活之间的关系。男主人公最后从沉溺的文艺故事中挣脱出来,决心要过真正的生活。——文艺只是身外物,人终归要从精神世界回到现实的;而为了安心立命,割舍与妥协已成为常情。落幕前那特写的黄菊花,家常、朴实、健壮、可亲可近——正与给片中人物带来梦魇与迷失的,代表非世俗、危险的美的珍稀兰花,构成了对比——是大梦已醒、走出从前的一个写照。
片中女角是那种有心事的中年女人,很适合斯特里普来演。接连重见这位年轻时倾心的偶像,佳人虽老,气质与丽质仍在。只是,始终还是忘不了她年华未逝的从前,那时她多么美,优雅清艳,不可方物……
她的旧作中,这里最值得一提的是《法国中尉的女人》。
这又是一部由小说改编的电影,而且是完美的颠覆,以精彩的再创造避免了吴尔芙说的“灾难”,成为花开两朵、双璧辉映般的杰作。福尔斯的原著,通篇采用古典文风刻画一个爱情故事,最后却极现代派地安排了三个不同的结局,还原了充满各种偶然性的生活。电影则再来了一次让人拍案叫绝的形式探索,拍成“戏中戏”,深入探讨了文艺与现实的关系,甚至对改编本身也作了反讽:它的主线是《法国中尉的女人》,副线是演出该片的男女主角(杰里米·艾恩斯和斯特里普),在工作之外同样进行着微妙的爱情追逐。电影让戏中戏与戏外戏交替上演,使人迷惑于演员们如何在卸妆之后、在角色的影响下去展开现实生活里的爱情,又如何在现实的影响下演出电影中的爱情——也许当事者自己都要迷惘了吧。
它比《改编剧本》要深刻得多,而且对于人在虚与实、艺术与生活交织的互文空间中的命运,也不那么轻易乐观。戏内的戏内,人物勇敢地追求爱情;然而戏内的戏外却形成鲜明的对比:演员们可以出色地演绎古典时代那种束缚中挣扎着生长出来的故事,在现代、自己生命里,却只能止于暧昧的偷情,终告无缘修成正果,时空交错间,带出一份更大的嘲讽、更深的悲凉。影片最后,是令人唏嘘的惆怅画面:斯特里普终于走了,艾恩斯孤独地坐在屋子中,默默地,点一支烟……
那不是凄凉而华美的旧时月色,电影结束,慢慢掩过来淹没了这抽烟男人的,是黑暗。——有一种“从前”,只存在于董桥笔下;有一些记忆,则永远扎在我们的心底,无法宽怀、无可抛卸、无从言说……
二〇〇二年十二月——二〇〇三年三月
附记:
上文所批评的《The Hours》中译本,是译林社二〇〇二年四月一版,刘新民译。二〇〇三年四月,该社推出程栎校的二版,更名为《时时刻刻》,我即时购之以取代一个月前买的前者。——对买过旧版的书,如非有重大改动或特殊情况,我一般不爱买修订版,讨厌为了小小的出入而使已购的旧版存弃两难。但这本却是非重买不可的,因为一版《丽影萍踪》这书名委实无厘头,看着碍眼;此二版之易名虽未达我心目中的理想“此时彼刻”,但总归贴切得多,且已成约定俗成的通行译法。(校者程栎的代序,最后就专门用一段谈了对译名的看法,认为“The Hours”直译应为“那些小时”,“岁月如歌”或“时光”的译法“有些大了”;而相比“每时每刻”,“时时刻刻”则能表达原名的复数而更准确传神云。)
除了这篇代序,程栎还为修订版作了很多增补和校改(如点出初版漏掉了的、吴尔芙遗书信封的蓝色)。虽仍有不足,这修订版也到底对得起我重掏的腰包了。
——以上的意见,我当时在网上贴出后,被转贴到“西祠胡同”的外国文学论坛“西风”。原来《时时刻刻》二版校订者程栎正是该论坛版主之一,他不以我的批评为悖,作了诚恳的答复,肯定了我提出的“此时彼刻”译法。这也是一段好书缘网缘。
另外,该论坛有朋友指出,卡宁汉姆的书名《The Hours》,出自吴尔芙的日记,原是吴尔芙一本构思中的书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