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之中,非洲之后

非洲之中,非洲之后

看电影《走出非洲》,壮丽的风景,悦目的色彩,导演与演员的精彩演绎,都让我神往。尤其是女主角嘉伦由正当盛年的梅丽·斯特里普饰演,出色极了。那一幕,她坐在地板上一堆书中,低头看书等待情人;前夫来了,在窗口的光照中带来她情人的死讯;她静静坐着,抽着烟,平静地抬起苍白的脸……斯特里普的演技,让人叹为观止。

但总觉得有点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是这里:嘉伦与情人谭尼斯跳舞时,谭问:你为什么要办学校?你怎么知道穷苦的黑人小孩想读书?嘉伦反驳:在你无知的童年,你又怎么会知道要读书呢?谭却没有给驳倒:你怎么知道他们无知?他们活得很好,为什么要把他们变成小英国人?

嘉伦感人的非洲奋斗,就这样被一场舞会上的对话消解了。说来也是,她的博爱、平等,其实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与的仁慈。事实上她在老酋长那里也碰过壁,老酋长说:“英国人识字读书,可是这又有什么好处?”一般人会为文明不见容于愚昧落后而摇头叹息,对嘉伦的事业又多投注了一分同情;但我细想之下却觉得恰恰相反:不是文明碰壁于愚昧,而是文明高屋建瓴般占领一切地域,直至非洲这样原始的地方,大自然都在节节败退。我们更应为原始自然不见容于文明而叹息。文明,真是小家子气的东西。

所以嘉伦的奋斗在我眼中便不多不少打了折扣了。西方的三面大旗她有了博爱、平等这两面,但缺了自由——不但自己要自由,也要给别人、给世界自由,这才是真正的大自由。

与她相反,原野之子谭尼斯是酷爱自由的。他不愿受婚姻束缚,不想用承诺去固定流水般的生命,“不要留在一个地方”。更重要的是,他有贴近大自然的心灵,才能在舞会上说出那番话,比美于惠子的名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那么,倘若嘉伦像庄子那样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呢?但嘉伦不可能有这样的回答,因为庄子是弃圣绝知的,而她刚好相反。所以,她和谭尼斯共同选择的墓地,最后只有谭在安眠。他本来自原野,又归于原野,从天空上扑落土地,经历了火的洗礼,回到原始大自然的怀抱。他曾说过,他有时爱野兽更多于爱人;现在,他的坟墓平了,与非洲融为一体,而狮虎就在那山坡上盘桓,他与心爱的一切永远共存,可谓死得其所。

同样得其所哉的是嘉伦。大学毕业前的二月,买了《走出非洲》原著中译本,我在书扉写下:“为走入原始自然的女人喝彩。”而今离开了像非洲一样美好的校园(那也曾是我的家园),看了这电影,才明白作者嘉伦·布里克森毕竟于“走入”之后“走出”了,在垂暮回忆中写出这部自传体小说。非洲只是她生命中的一段故事(类于三毛),她循着来路往回走,代表文明的她,仍要归于文明,于是,终于,Out of AFRICA了。

真正来自自然的人,像谭尼斯,像三毛的丈夫荷西,他们不会说些什么,他们在大地上、深海中,在他们热爱的地方默默长眠。而回望的故事,总是走过场的人写的。也好,毕竟嘉伦·布里克森、三毛都有过那样一段曾经全身心投入的、璀璨美好的经历,值得长久惦念、毕生难忘,也通过这样依依的惆怅的忆写,让世人知道曾有过那般绚丽、辽阔、自由自在的原野与家园……

——以上是一九九〇年十二月,刚毕业不久时初看《走出非洲》的笔记,最近重看这部经典名作,那感受却又似乎有点不同了。

当时还是与大学青春相连的日子,所以有那些对电影隐含的重大命题、人文寓意的冷眼分析。现在也许有了更深的认识,特别是对嘉伦不会再那样严苛;只是人到如今,已无须多辩了,重看时所关注所感动的,只回复到最简单,就是嘉伦对一段生命历程的追忆。尤其是在奋斗和挫败中遇到心上人,两人虽时有争执,相处相好的时光也很短暂,然而那些以青绿辽阔的非洲原野、以安闲恬静的农场房舍为背景的,明净和谐的美好画面,却成为她最闪亮的回忆,也依然打动着今天的我。

是的,人生不需要那么多重大思索,也不能避开那些艰难挫折,可是,只要有那么一种横贯一生的绵长思忆,也就够了。

虽然思忆常常失焦——当时的笔记,还记下有人对我谈过电影优美的开头,可到现在已看过两遍,都未见那个画面。是对方记错了,还是我记错了对方的话?

而且,究竟是谁对我谈起的?旧笔记中那一段后来被自己彻底涂掉,再也记不起来了。

而且而且,大学最后的春天买的《走出非洲》,现在竟然在书架上怎么也找不到这本也许有纪念意义的旧书了。

这种种都说明,我们终究是要走出非洲的。

但记不起的记、找不回的找,这本身,又说明我们(包括嘉伦等),注定还是,永远无法真正走出非洲。

整理于二〇一一年六月六日芒种,农历五月初五端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