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温和难描摹

最是温和难描摹

不得胡乱改编“红色经典”的禁令一出,自然引来一番议论。我无意做官方立场的辩护者,但改编的不讨好,却也是事实,作为影视的重要来源,改编却似乎没什么被原作者、评论家、读者、观众一致认可的成功例子。首先是作者不服气,武侠小说家温瑞安便曾经说:“编剧那么自认有天分,又何必买我的小说版权。”——他针对的是其“四大名捕”系列的一套台湾改编电视剧。本来温瑞安开创性地把历来被视为江湖对立面、朝廷鹰爪的衙门捕快作为主角、英雄来写,塑造的无情、铁手、追命、冷血,个个是大好男儿;可当温看到屏幕上有两男两女调情的画面,迷惑地问旁人:“这是谁呀?”答:“是无情、冷血在跟铁手、追命谈恋爱。”当场把温“吓得几乎滚下床来”。

即使过了作者一关(包括作者已死无法说什么),那还可能有众多的“迷”、研究者乃至一般读者代为出头。这方面我遇到过的最精彩最简洁也最刻薄的评点是:当年黄蜀芹改编《围城》为电视剧,一时风行,据说钱锺书之“走进民间”,此剧与有功焉;但批评之声也不绝于耳,其中有种看法我很赞成,认为原著冷峻、超然,钱的感悟尽在不露声色的笔墨中,如在“城外”俯瞰人生,而黄却不能抑制艺术家的满溢激情,纵身投入“围城”,把钱站在人生边上的微笑化为了对人生困境的愤慨;当时我把这意见向一位女同学说了,她针对女导演只讲了这么一句:“到底是妇人之见。”

改编还经常造成“错位”。仍是那位黄蜀芹,有一部《村妓》,这影片名,加上由艳星周弘主演,使我以为是三级片,却原来是据沈从文小说《丈夫》改编的,以我对沈从文的推崇、尊敬、心爱,这玩笑可开得不小。那么换了端正的心情去看吧,则又觉得另还有不少问题:

电影与小说比较,角度已转换了,如题所示,叙事重点由山里淳朴的丈夫转向“被城市的恶德毁了”的村妓(妻子),并加进了许多小说里没有的戏剧化情节。电影是需要戏剧化元素、需要表现张力的,因而这样做也无可厚非,不过就与原著不是一回事了,虽然故事的悲哀本质还在(贫穷的山里人,让妻子到城里当妓女),但沈从文是把悲哀深藏在如水的文字下面,把冲突剔去,只淡淡地写着现象:那丈夫到花艇探望妻子,面对污秽的现实,却因为山里人的本性而显得怯生生的,甚至为生活将会变好而愉快起来;就算最终愤怒了,也并不是电影中描绘、添加的那样,与张老板当面冲突、愤恨地跳下水要把花艇摇翻,而只是表现为不再唱歌,把脾气发在柴火上……最后,他把妻子赚来的钱撒了,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

都是淡淡的。包括小说的结局:水保次日来请山里人喝酒,才知道夫妇两人已回了乡下。这就是山里人最大的反抗了,绝不像电影里的猛烈。

电影《村妓》是见滥了的批判现实主义的血泪控诉,而沈从文,当然也在批判现实,但他所取角度不同——并不是说电影取名《村妓》就一定是庸俗了,只是沈从文通过写“丈夫”而站得更高,写出了一种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温和本性。他不需要那些戏剧化的仇恨举动、正面冲突。生命之可哀,只是笼罩在琐碎的日常生活里面,笼罩在沈从文如水的平和里面。

但我最后不想批评导演了。因为沈从文的作品本就只宜阅读,不太适合拍成电影,银幕上很难体现那种深邃的水样的韵味;更因为,沈从文是唯一的,那样的文字和境界,任谁也难以超越,深受其影响的汪曾祺,亦不过得其神髓十之七八矣——最是沈从文的温和,难用别的体裁描,难让别人摹。

二〇〇四年五月十四日夜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