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汤吧,别想牛了

喝汤吧,别想牛了

关于影视改编文学作品,还可再举沈从文本人的看法。据李辉的访问记,沈从文不同意《翠翠》剧本的结尾,认为“不是他的”;他也不看根据其小说改编的电影。

改编的尴尬地位,于斯可见。因为搬上银幕屏幕就不可能完全没有增减,再忠实也始终因艺术手段的不同而变成两回事;更何况不少“自认有天分”者,或水平太低却强作解人,或心气太高要颠覆前人,那影片更成了另一部作品,甚至可说是新创作而与原作者无关。董桥曾有一妙语:“小说改编成电影就像把一头牛变成一碗肉汤”,并引小说家约翰·勒卡雷的话:改编就要扔掉原著,“光凭记忆记住内容。我有些书拍成电影糟透了,因为电影太尊重我的原作了,最新拍的这部《巴拿马裁缝》倒真的自辟途径,绝不死死抱着我的小说。”这出人意表的妙论,是被人杀了“牛”的主人中少有的开通。不过我总有点怀疑他这是不是反话,因为我看那出虽然也受到一些好评的电影《巴拿马裁缝》,感到其失却了原作的佳意深蕴,表达也“糟透了”,因此我觉得勒卡雷潇洒的骨子里其实同样是“牛主”对“煮汤者”的拒绝:你自个玩去,那是你的作品,别缠着我的原著。——赞赏改编者“自辟途径”,这种对创造的推崇,说到底也是对改编的反感了。

董桥还介绍,黄仁宇是在去看一部据畅销小说改编的电影时晕倒在戏院、不治身亡的,其弟弟说:“他去看这影片,不是纯粹为了娱乐,而是要把文艺著作和电影两种媒体相互比较,有研究的性质。”想不到作为历史学家,黄还有志于这种“余事”;可惜他以身殉之却未来得及有这方面的大作问世,没能听到他的意见。那么说说我的态度吧:基本上,我也认为对“牛已成汤”的改编无需过分苛求;但原著珠玉在前,读者心理接受有了“定式”,一般来说还是与勒卡雷相反的那种保守意见占上风的,即对名著的改编还是中规中矩好,能老老实实地基本再现大师的神韵已颇难得,已是读者的福气;若太过自由发挥,往往成了竖子自作多情,糟蹋大师心血——添油加醋还好说,只怕把牛肉汤煮成了浆糊。

改编既是在白捡现成的便宜,同时又是在自找麻烦和压力。这也很合理,你去改变已有的经典,杀了人家心目中的神牛,又怎能奢望大家都买你的账、人人都不挑剔呢?

但文学作品改编成影视的褒少贬多,除了受众不能容忍经典被颠覆,更本质的原因也许在于:它们不是原创的,使人们下意识就看低了一线。

不过,如果往深处再想想,则又是另一种味道了。所谓的原创作品,有多少完全是“原”的呢?我不知道近代以来,有没有一部作品,可以没有原型、没有借鉴、没有引用、没有受前人启发和影响。历史财富不断堆积着,前人的智慧和成就在虎视眈眈,对创作者而言是一种受到制约的痛苦,鲁迅不也感叹过,一切好诗到唐代已经做完。人类越是进化,要做一空依傍、纯粹在个人天地里创造的天才,是越发艰难且几乎不可能了。所以周作人后来用“抄书”来写文章,实在是他对人生看得太透,索性采取了这极端的方式,嘲讽他的人倒让我想起五十步笑一百步的故事;而本雅明更绝,曾计划写一部全是用引文组成的著作。他们这样的饱学出众之士尚且如此,正从某种意义上折射出我们无奈的处境。本雅明研究电影等工业社会中的艺术时,提出了“机械复制时代”的概念;但如今,就像流行歌坛那样,我们已到了集体狂欢的翻唱时代。后现代主义艺术家最终把这一切从理论上予以确立:“宣称原创已死,要以借用、拷贝和模仿来解放一切事物”,也就顺理成章了。这样想下来,则我虽是推崇创造的,也不由得理性地对改编抱了一点宽容之心。

——这个世界,想得太深了看得太透了总是让人丧气的。

二〇〇四年五月十四夜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