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是岁月一去不复返
“我想起一阕歌谣/和想起你的话……”对于唱着这首《问青空》的黄凯芹,最初最深的印象,便是他的几阕歌:《没结果的一些感情》、《再见了我的同学》、《弥月醉巴黎》,和一个电台节目中的两句话。
那是大学露水生涯的最后一个春天,该美好的都最后美好着。“像春天一样”的细碎种种,有几乎每个深夜都听的、我最喜爱的DJ陈海琪和黄凯芹共同主持的“夜倾情”。我把这节目喻为“幽蓝的子夜的码头”,他们播的歌、说的话、黄凯芹讲的小故事,我都很喜欢。
那真是一个告别的年代。不久黄凯芹不再主持那节目,我也快毕业了,他的歌,是我借以表达心情者之一:点录了一盒磁带,收入他的《再见了我的同学》、张立基的《再见女郎》(正是节目里陈海琪推荐的,令我至今还能记得张立基的唯一好歌)等,取个总题叫《当再见已成为一声客套……》。“动身的时刻到了”,当“再见”已成为一声客套,我仍一遍遍地说声“再见”,向我的同学、我的女郎、我的大学天堂、我的“青葱岁月”(黄凯芹一首怀念校园生活的歌名)……
几年后一个秋天,九月,从前开学的日子变成了新婚的假期,在香港,买到黄凯芹的《红尘故事》(台湾汉艺色研文化公司一九九四年五月一版)。一个雨夜,一个人,在酒店窗下翻读。
这本书主要由五十余个“什么子什么子”的、“这样的小故事”组成。有些小故事,当年在电台中他就已讲过,像当时作为“给你留念”的其中一个:婆子有许多首饰盒,小偷潜入,婆子邀坐,打开,竟全都是空的;孤独的老太婆向小偷逐一讲述每个盒子曾装过的首饰、所记录的一件件陈年好事——原来她珍藏的财富,就是这些昔日的回忆。结束时黄凯芹说:“我知道这个故事,因为,这样的小偷也光顾过我。”而令我印象深刻的则是那年春夜他“临别赠言”式一个故事:戏子演的是“自己”,他竭力演好,但“自己”的戏,人人都是主角,戏子渐被排挤终至沦落。黄凯芹在“夜倾情”最后留下的声音是:“我知道这个故事,因为,我爱看戏”。我亦恒觉自己就是个戏子的故事,虽然那悲凉不是黄凯芹说的这种。
黄凯芹著作《红尘故事》和大碟《没结果的一些感情》封面。
但对于黄凯芹更有自况意味的,应是在夜雨轻轻咬着的窗玻璃前,读到的“仙子”。它是全篇的压轴,讲仙子下凡,享尽人间崇拜,但却不快乐,因为凡人有悲有欢,而他只有孤单空寂;然而还是留了下来,只因这是他自己选择的不归路。黄凯芹说:“我知道这个故事,因为,小雨点是仙子的眼泪,昨夜,小雨洒在我的窗前。”
我想起了他给我最深印象的另一句话,是述说离开电台的理由:“我曾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按:潘美辰歌名),但在这里,我发觉自己将渐渐融化,所以,我走了。”那年夏天,我毕业;此后,虽然不是因为黄凯芹,却再也没听电台。此后我挣挣扎扎而又熟门熟路地融化了。如果我也曾是仙子,也早就修得正果、成为凡人。所以咬着窗玻璃的夜雨不是我的眼泪,它只是我的一个旧朋友。它来访,却发现我早已改头换面。
而黄凯芹则是有资格以夜雨为眼泪的。他毕业于英国文学系。他是著名电台主持人。他演过电影、电视、舞台剧。他是创作歌手,作得一手好曲、好词,曾获香港十大金曲最佳作词人奖,唱片销量得过双白金。他出版过多部小说、散文。他还能为自己这本书画不错的素描插图。他是那样一个英俊而又年轻的全才。然而,虽则他也许本质是出世的,但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即使本是仙子,也已下凡于红尘。《红尘故事》这个书名表面有点俗,但取意是王国维大悲悯的几句词(印在扉页上):“试上高楼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他还写、唱过同名歌曲,可见于此意特别心有戚戚:他自知不过是天眼中的芸芸众生之一,他看戏,也看自己,故写的虽是寓言,却都是发生在芸芸众生——他、你、我身上的小故事。
夜已深,雨已停。从这酒店高楼的窗口眺望夜色中的维多利亚港,自然就记起了也是全才式人物的温瑞安,他也曾这样眺望过——在用一部武侠小说《刀丛里的诗》影射了他受冤入狱的经历,深刻揭示了人世的黑暗和无常,表达了悲愤和无稽等哀凉感受之后,温瑞安在该书《后记》的最后一段说:
“当我奋笔疾书,从中夜写到天亮,从二十三楼向风望海,天色渐明,维多利亚海港的星灯渐熄,这时我写完了《刀丛》的最后一句,忍不住泪,忍不住倦,忍不住前尘如梦,忍不住折断了我的笔,因为无法忍受它再去写另一篇文章。”
这是令我最震动的作者序跋之一,时时默默在心中背诵,感同身受。
可是,“奋笔疾书,从中夜写到天亮”,我有过,却已是多年前在大学的事了。夜雨般的泪,和倦,我也有过,但现在已忍住了。(“眼泪也不过是身外物”,张爱玲说的。)“前尘如梦”,是的,但也同样忍住了。
冰融化成水后,渗入这一个独坐翻书动思的微雨夜,渗入孤单的内心,也渗入日常声声色色的俗世生活。
走上这条现实的路不是因为我的选择,而是因为我的不选择。只有拒绝融化的冰的路、荒芜的英雄路等张扬高蹈的路才需要坚定的选择。我的路是随波而不逐流,就这样自然地走下去,换了当年青春的笔,去写另一篇文章。——这就是一条不归路。
还是说回黄凯芹吧。他的主要公众身份是一个歌手,但客观地看,他并不是最好的,其曲、词、唱,都文质彬彬,而同时也就缺乏广度和突破;不过也还是有些远非俗流可比的好歌的,只是我不打算具体展开来谈哪一首,却要特别提到他一段音乐,因为这阕不到两分钟的《没结果的开始》(作者之一就是黄凯芹),似乎没怎么被人在意。
放在大碟《没结果的一些感情》开头的这一小段钢琴曲,轻幽惆怅,概括了整张专辑的风格和基调。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心情,一听到它,心境马上就拉回去了,回到昔日;会静下来,静得像轻轻拂去岁月的灰尘,微微地沉入往事中;会在寂静的深夜,停下手头的事情,把头垂下去、垂下去……它的情味有点像李商隐,或者纳兰容若;但又不同,因为没有词,不会提供实在的意象给人以具体的联想。那仅仅是一种纯粹的感觉和情绪。“没结果的开始”。你只是枕着自己的手臂,张着眼睛,出神,想起了一些什么。“没结果的开始”。就是这样,曾经有过什么,后来又怎样了。可是这钢琴又并不十分伤情,它甚至是优美迷人的,而且,短促得像一声转眼即过的叹息,恰如戴望舒写的,它让人“在往昔生活了一瞬间”。
黄凯芹也一如此曲,不时悄悄而来,在我的日子中偶尔插入片刻感慨。后来某次,又是有一点心事的时候,听着黄耀明的新专辑《光天化日》来读洁尘的《碎舞》,便又想起了黄凯芹。
洁尘此书谈艺术,尤以西洋画为主,于莫迪利阿尼等等,多有与我相契处,令我欢喜又多一个“同道中人”。给我触动最深、同时认为她写得最深刻的,是一段对梵高的评说:梵高画中的黄色具有“摧毁力”,自杀前画了三幅麦田,黄色的麦田是他的墓地、毙命之所;而“狰狞的黄色和深情的蓝色在梵高的作品中并列着动人心魄,后者是他的心愿,从未实现过。”
梵高的黄已常为人说及,不新鲜;难得的是对梵高的蓝、及黄与蓝的关系,未见有人这样指出过。洁尘指出了,同时指证了像我这样的人。我们都一样:黄是他,与他的宿命;蓝是他从未实现的心愿。——我们只配有这样卑俗的蓝:“一九九九的蓝/依然是电脑屏幕荒凉的底色。”(洁尘诗句)
黄与蓝确是很好的对比象征,而且很巧合,在流行歌曲里,经常能遇到“黄”写的唱的蓝。黄耀明在《爱色》中唱过:“如若我是黄,你是蓝”。在《光天化日》专辑中他又情深款款地唱《深蓝色》,但面对梵高、面对洁尘,它显得太平庸了。(陈珊妮这歌写得一般,浪费了一个好名目——然而又怎能苛求呢?“深蓝”、“更深的蓝”,于今都已被用来做了电脑名称了。)苏永康唱的《有人喜欢蓝》好一点(词是黄伟文写的,又是“黄”对“蓝”),不过那么多人唱过“蓝”,我感到始终无法比得上十多年前奕映龙与无名氏合写、黄凯芹唱的那首《Blue Sky》(“黄”与“蓝”真是有缘),里面简单的一句——正是洁尘意思的另一面:
“蓝是伤心的名字”。
蓝,就算它被用得再滥,始终blue就是blue,本质是忧郁,广大的忧郁,以及因之而有的辽远、疏离、不可企及。“蓝是伤心的名字”。既然黄凯芹自承为蓝,那么他在歌坛的一切结果或者没有结果,就是必然的了。
手头保存了一篇香港娱乐小评,里面以又爱又恨的口吻,一面说黄凯芹的“过人之处在于他散发一股淡郁的情怀”,另一面又对他积在心中的“不忿”、“熬在骨子里的傲”有微词,认为他应该放下那一点点忧郁。评者的矛盾其实也就是黄凯芹的宿命:再怎么身在红尘,再怎么如前面说到的清醒自知,他始终是个仙子,脱不了诗人气质文人情怀书生意气;但这仙子又已下凡商业社会娱乐圈成了戏子,然则以其郁郁寡欢、落落寡合、不忿与傲,又怎么可能(并且他又怎么屑于)在这样的圈中求取长久的光亮呢——尤其是在九十年代那样的环境气氛里。不久之后,他就退出歌坛的公众视野,如他唱过的,成了一颗“昨夜星辰”。
“我想起一阕歌谣/和想起你的话/还想起一脸微笑……”青空里,星早已沉、雨早已过。多年之后,出于“偶然”,再度想起了黄凯芹,而临末也只能对他说一声迟来的“再见”。
大学最后日子里点录的那盒《当再见已成为一声客套……》,盒带套纸上还抄了一句好话,是那时恰巧读到喜爱的诗人辛笛《再见,蓝马店》里的:“再见,就是祝福的意思”。现代社会,人们对离别已看得淡漠,加上科技的发达,远在天边要见面也有了客观上的可能,于是,人们说“再见”也常常是礼貌的敷衍。但辛笛这句诗,却在俗世扰扰、客套掩盖了诚挚之时,可喜地突出了“再见”的心意。当年我就是怀着这份心情,去向那值得珍怜地回味、却又明知永不会再现的一切说着“再见”。现在,也是在这种意义上向黄凯芹说的——
不是祈求再见到作为艺人的他,而是祝福远去的他。
不是怀念到了自私的地步,希望他再来为我们唱歌,刹那光亮他已有过,已足证明这方面的价值;只是祝福他能继续以拒绝融化的勇气,真正实现红尘声色中的我无法实现的,那一抹幽蓝。
二〇〇二年三—四月,二〇一二年一月整理
附记:
喜爱黄凯芹,还因为他的一句话:“黑是我的过去。白是我的未来。蓝是我。”打动了也最钟情蓝白黑的我。
而一个也“一直喜欢蓝,化不开说不尽的蓝”的好友,读到上文后抄来了陈升写的一首《蓝》:“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蓝/蓝是忧郁/蓝是等待人来喜欢/蓝是岁月一去不复返……蓝是一切的多次方/蓝是情人的枕边细语/蓝是自私/你对着蓝哭了起来/说它这样叫人太慌张/蓝对着你就像千万年一般/依旧的/不言不语”。
写得真好。我在上文说最佳“蓝歌”是黄凯芹那首《Blue Sky》,这说法要改变了。
其实还有一首极好的,是陈少琪写、苏芮唱的那首在我心灵史上留下深刻印记的《若即若离》,里面简简单单的一句:“蓝色忧郁境地/围起一生隐秘。”
是这样的,蓝是你心底围起的一生隐秘,万紫千红缤纷热烈的生命中,总有一些蓝刻入你的骨子。蓝是岁月一去不复返,蓝又可以对着你千年万年。因为,蓝就是你。
二〇一二年三月再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