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幽香

夏日的幽香

由春到夏开放的花,最引人注目的是玫瑰。这确是一种贵族气息与市民风情兼具的好花,所谓雅俗共赏,很多非专门植物类书籍也爱用来作书名:苏俄名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谈创作的散文集《金玫瑰》(《金蔷薇》),法国飞行英雄、“小王子”作者圣埃克絮佩里之妻的回忆录《玫瑰的回忆》,意大利学者艾柯的学术惊险小说《玫瑰之名》(《玫瑰的名字》),芬兰短命女诗人索德格朗的诗集《玫瑰祭坛》……还有两种值得在这里专门提一提:

一是香港流行作家亦舒的畅销小说《玫瑰的故事》。当年在情人节购得,我正处于一个混乱的时刻、转折的关口,读了此书,感慨及己,梳理一下自己紊乱的思绪,慢慢平静下来,再次坚定了自己的选择:背离撕裂灵魂的向日葵,投身人间的玫瑰……

二是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艾吕雅的诗集《公共的玫瑰》。仍是十多年前了,某个冬天,无聊中欲以购书为消遣,可是逛遍小城十余间书店,却只买到这一本,正应合萧索的心情:书不可谓不多,却都是公共的垃圾,只有一枝玫瑰,也是公共的。这就是我们“超”不了的现实。(想起之前几天读到智利普拉多的一篇《当玫瑰开花的时候》,我也像文中所写,是被时光摘走了花冠的一枝孤零零的玫瑰吧。)

更早的一些夏日花果,属于大学年代的,是更深的伤惘了。也有两种可再说说:

哥伦比亚大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访谈录《番石榴飘香》,这么优美的名字,那么清爽的绿框白底书衣,但因为当年阅读的背景,让我想起的却是黑色的灿烂、悲痛的狂欢、崩溃的重生。这番石榴的香气,是混杂了《霍乱时期的爱情》中那种“爱情受挫”的苦巴旦杏的气味的。

台湾女诗人席慕蓉那本酒蓝色封面的小诗集《七里香》,是我的青春证物之一,成长中一份深刻的浅薄。点题诗《七里香》:“在绿树白花的篱前/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今日重读,依然伤感。

席慕蓉擅以植物装点爱恋,另有《一棵开花的树》、《树的画像》、《莲的心事》等。一如她在写到莲花的《夏日午后》中所说:这些是我“最易疼痛的那一部分/是我的/圣洁遥远/最不可碰触的年华。”

同样来自台湾的诗人洛夫,有篇散文《一朵午荷》,也以荷花喻爱情;但文章后半记自己独坐池塘边,抽烟,扔石子,与残荷互相欣赏彼此的孤寂,那画面,倒才更像爱情的本质写照。他的一本散文选就用《一朵午荷》做书名,颇能传达那份静美与清冷。

胡兰成在《关于花》中说,他对“名花”没有好感,即使对荷花印象比较好,也仅是“因为它比较粗野”。我也有这种“名花逆反心态”,虽则仍然倾心玫瑰、荷花等,但那些乡野的家常的“非著名”花儿,往往使我更亲切欣喜。今年初夏,就得了这样两本夏花之书。

“小满”节气,购得汪曾祺小说集《晚饭花集》。汪老爱草木,也爱用草木做书名和标题,当中我特别喜欢这一个。虽然我没有见过晚饭花,但这名字本身、“晚饭”与“花”的奇特搭配,有一份实在加虚幻的质朴美感,很令人心里烫贴宁和。

“晚饭花就是野茉莉。因为是在黄昏时开花,晚饭前后开得最为热闹,故又名晚饭花。”《晚饭花》写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一条小巷,几户人,别的人家里种着石榴、荷花、桂花,王玉英家里则长了一排晚饭花。每天黄昏,“多得不得了”的绿叶红花,“非常热闹,但又很凄清。没有一点声音。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之前,坐着一个王玉英。”李小龙天天放学经过,都看这一张画。后来,王玉英嫁了人,嫁了一个坏人。“晚饭花还在开着。”但在李小龙眼中,“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原来的王玉英了。”

几个画面,浓缩了人生,又散淡又深浓的悲喜,典型的汪曾祺风格情调,让人嗒然若失,却又“心柔软而充实”。——这是《自序》里关于这篇小说的话。汪曾祺自认:李小龙就等于是他。

《自序》又专门谈了晚饭花:一种村俗、低俗的野花,枝叶无姿无态,乱乱哄哄,铺张恣肆;“花多,且细碎”,“有一点淡淡的清香”,看到它就“觉得一天的酷暑过去了,凉意暗暗地从草丛里生了出来”,但也因此会感到又过了一天的“很淡很淡的惆怅”。——汪曾祺特意选来做集名,真是适宜。他的作品,就是那种形态和感受。(该集另一篇也以“李小龙”为主角的《昙花、鹤和鬼火》,亦写到了花,写永不会再有的少年成长中的一点痴痴惊喜,“难遇的凄凉的美”。)

可巧,得书之五月,是汪曾祺逝世十周年,正好作为一个小小纪念。偶然重读他的作品,总会在暗暗赞叹之余想到:世界上再也没有汪曾祺了。

五月所购另一合适的书是苏晨的散文集《夹竹桃集》。同样不是专门写花的书,而且作者还不像汪曾祺那样让我敬爱,可是,这书名,以及绘着夹竹桃花的清新封面,却让我难抵诱惑买了下来。

用作书名的《夹竹桃》一篇,写的是一位画家,爱画夹竹桃,并曾在画上题语:“夹竹桃,既具竹的挺拔,更兼桃的秀丽。默默地粗生在千家万户,无侈求于人,却常是那样生机勃勃,繁花累累……”作者自序《努力开放》则云,他也喜欢“夹竹桃这种不管三七二十一努力为寻常百姓家开放的劲头儿”。取此书名,是“想努力开放的意思”。——这种“劲头儿”,与晚饭花有几分契合呢。

得书之时,正逢夹竹桃盛,路边墙角,到处艳红蓬勃,粗野而又妩媚,真教人喜悦。夹竹桃的特别处在于:其叶似竹,其花如桃,兼两者之胜;能抗毒(以及烟、尘等污染)生长,本身却又带着可致命的剧毒——这就更有一种奇异的禁忌诱惑了。

花叶茂盛的晴日静午,略检几本植物书,才知道盛开于院中的鸡蛋花、道旁的黄蝉,亦都是夹竹桃科中的不同属植物,红黄掺白,夏花可人。——直到现在整理此文,这几种花都仍在开着,乃是惘惘长夏中一份明朗纯净的欣然。

二〇〇七年七月中旬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