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回忆与遗忘同床而异梦
我读威廉·斯泰隆的《索菲的选择》时,正与小说的叙述者斯汀勾一样,二十二岁,一个瘦弱的南方人、一个孤独的文学青年,因此分外贴近;我那时也处于心灵的“战后”时期,也纠缠于记忆与遗忘的问题,因此更能理解书中的题旨、为它的悲怆所撼动。
小说写索菲在“二战”中遭受了肉体与精神的巨创(包括被迫在两个儿女中选择一生一死),劫后余生,灵魂却仍不得安宁:爱人纳山一再追问历史,使她陷入原罪自责(纳山是犹太人,而索菲的父亲曾是剿灭犹太人的帮凶),更陷于惨痛的往事中无法自拔。他们的“向后看”把自己逼进绝境,最后双双自杀。
——对隐忍的创伤、黑暗的经历,真的应该去追究真相吗?不断唤起悲痛苦难的回忆,以至幸存者不能开始新生活,这种追问是否公平?又有何补益?“是什么使得人们愚蠢地用不幸记忆的铁剪裁割自己的心灵?”或者不如抛开往日旧我、选择遗忘?这些也是我“转向”阶段苦苦“追问”而不得解的问题。
我不是索菲与纳山那样决绝的人,因此分外留意旁观者斯汀勾,甚至认为,作者设置这个人物不仅为了叙述的方便,更借之反映人类无法摆脱的困境,带出苟活者的痛楚:他因看到索菲与纳山的挣扎和最终无法挣扎,而“身子渐渐不支,开始崩溃”;在他们一死寻得解脱后,却承受着他们的故事留下的回忆;即使噩梦过去,也不一定有欣悦的光明,余下的只是绵长、空虚的日子。——他仿佛把索菲与纳山的痛苦承接下来,人类的伤痕代代相传。
到多年后看改编电影《索菲的选择》时,我已是在现实中安顿下来的世俗男人。电影只是小说的浓缩版,我钟情的梅丽·斯特里普主演,发挥是一贯水准,但整部片子从艺术角度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惊喜。
然而,即使仅是这么一出不过不失的电影,即使离初读小说的悲情日子已远,早就硬下心来决定遗忘,安守于家常生活——却因为始终不能失忆,乃仍不禁有触目惊心之感:看他们如何被对苦难与罪孽的追问、回忆剥夺了生存——包括斯汀勾,目睹了那一切,他的生存再也无法轻松了。
有一个细节,当年读小说时没太注意,这回被电影略作改动而更显突出:斯汀勾面对死在床上的索菲和纳山,捡起了一本狄金森诗集——因为要去图书馆查找狄金森诗集,索菲才与纳山邂逅,从而展开惊心动魄的故事——他安魂似地念出那首《把这床做宽……》:
“把这床做宽/以敬畏做这张床/在这上面等待/光明美妙的审判日//把床褥做得松软/把枕头弄坚实/不要让初升的阳光/惊扰这一方净土。”
这是继《四个婚礼一个葬礼》那首在葬礼中吟诵的奥登之后,再一次被电影里引用的诗歌深深震撼。看着斯汀勾僵硬、含泪地读出这首诗,我想起之前一晚看的《乱世佳人》:同是在美国,同是经历战争的创痛与变幻,一个世纪前,白瑞德与媚兰不失尊严,郝思嘉不失信心;一个世纪后,幸存者却无法再幸存下去,索菲与纳山丧失了信心也丧失了尊严,从而丧失了那种敢于活下去、总有着精神支柱的能力。
至于我,苟全性命于盛世,只能在这两组人物两个极端之间随宜着,把记忆这张床做得宽一点、舒服一点,坚实的枕头是往事,松软的床褥是遗忘——不错,就让忆与忘同床而异梦,让我酣睡或者失眠。
二〇〇四年九月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