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月色下的董桥
“旧时月色”,晚年的俞平伯曾借姜白石此句表达过身世感慨,但,最终还是“历历前尘吾倦说”了。而董桥却一说再说:从当年“语文小品”《英华沉浮录》的跋语,到现在“忆往小品”《从前》的开篇,都出现了“旧时月色”这一主题意象。《从前》(三联书店二〇〇二年十月一版)并非董桥近年的散碎“随笔”,而是读者久违的“文章”;换了一套笔墨,那却仍是他一以贯之的情意所系。且因所述人事集中在往昔,董桥就更像笼罩在旧时月色中的一座小桥,对着流水,悟着前因,引领读者过桥走进他所沉浸的败落而优美的记忆;并由“身”扩大到“世”,唱出“文化遗民”的岁月挽歌。
但董桥又是理智和清醒的。他说这份劫后的依恋,与“卧薪的忧郁”无关;我对这本《从前》的关注,也就不在于“劫”,而在于更广大的“忆”。尤其是董桥那种情理相合、知黑守白的态度,使我感佩:他自知回忆缅怀的“浅薄庸俗”,对美化的回忆印象表示异议,劝告“不要乱采记忆的果实”,“不忍心追忆”……但,又恋恋不能去,写出这满卷“凋零的前尘影事”。
其实,记忆本就是矛盾的。它既是挽留旧我、追认身份的依凭,却又注定不可能真确,除了有意的改造,“记忆本身就已经主动练习了所有的创作功能”(茨威格)。面对记忆之必要与无聊,我们不妨通达地也矛盾一下。一方面,在那人已长辞的空凳上留下一个花环、一张无奈而深情的唁卡:“我们记得”(《椅子上的花环》)。另一方面,是对过去取“留他如梦,送他如客”的端庄态度,董桥最后也就把忧伤化为一份圆融清明,如他写到的一位芬兰女学者,将沧桑之感“降温”——“我们都长大了”,“收拾残破的心好好上路”;于是,“我们相视大笑”。(《四季草》)
我当然还记得董桥在别处引用过的一句话:我们依然会笑,但已经不再年轻。我也深知,即使主观上想要走出从前,但当念念不忘地“向后看”已成为不可自拔的宿命,长大、走上新路是多么不容易……然而,我始终也像乍得这《从前》之始,终了合卷时,是同样温馨微醉的欣悦心情(我们自己的往事,是否也应该、也能够有这样的始与终呢),因为董桥虽然端出人世间那许多苦酒,却又以玲珑心窍、体贴情思、妩媚文字,把它们酿成了甜品;伤心之人、伤怀之事流逝了,凝聚成这些回忆文章的结晶,通透清亮,折射着旧时月色,抚慰着同情者的心灵。——这已经是补偿了。
董桥的旧时月色原不仅局限于传统文化,《戴洛维夫人》写的就是两个情形相似的现代女性:英国作家吴尔芙,和他的朋友、活脱脱是翻版吴尔芙的艾丽佳。
由这篇佳作能见出全书文章的一些特色。比如以生死之笔收篇,但悲怆以婉约出之,只引用艾丽佳丈夫来信中手足无措的几句话便戛然而止,却令人哀婉不能置,真个“情深笔淡,越淡越痛”。又比如草蛇灰线、前因后果中见出文笔的含蓄婉转、心事的稠密绵长;布局精巧,由人物故事生发联想、牵引资料掌故,剪接、穿插,但又总能曲径通幽,扣住原本的主题或布下的线眼,营造成烟水苍茫莫辨、又山峦起伏相接的佳景。
特别是“记忆之创作”、“真实的改编”问题。吴尔芙自杀前,给她那好人丈夫伦纳德留下两份遗书。董桥译出了伦纳德读到的那封蓝色的信,里面没有恣纵的才情文笔,只是简朴到了拙讷的言语(甚至说“我连这些话都不会写了”),却正见出真情和绝望的无奈,令人动容。——接下来,董桥交代,他是读了迈克尔·卡宁汉姆的小说《小时》(The Hours),才牵挂起这两位女性;那小说楔子正是写吴尔芙出门自溺的一幕,但遗书采用的是另一版本。
对这些叙写身历人事(包括笔下人物本身的往事忆记)的生花妙文,其实董桥在自序已道出当中有小说笔法、艺术加工。却真的不必计较了,遗书用的可能并非伦纳德当时读的那一封,但出来的效果更感人(董桥说另一封“比较松散、紊乱”),这正是“虚构的风采”;况且,回忆本就不可能不带着个人的诗意而失真,那是另一种真实,我们只要读到董桥这些文章的美,感受那份情意就是。
——在事实与创造之间,以及不同的创作之间,还有更奇妙的冥冥之缘。董桥说,艾丽佳与丈夫并署“戴洛维夫妇”;但他没有说明,他用吴尔芙的名著《戴洛维夫人》做文章题目,原因还不止于此。事实上,引发他一番思绪感触的那本《小时》,就是以吴尔芙此书为串连线索的。
他也不曾知道,吴尔芙那本意识流名著,还在继续带出流转的因缘,使我也有了一场心绪相通、氛围相共的读与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