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图上采花

在地图上采花

我是因为一首惊艳的流行歌词知道迈克,而大陆最早正式介绍迈克的,却是两位并不了解香港流行歌曲、口味醇雅的学者朋友。——迈克的多才多艺雅俗共赏,由此可见一斑。

一九九四年,于飞在《读书》四月号上发表《“倚窗学画伊”》一文——于飞,就是古典文史学者扬之水。她用漂亮的文笔写了港版《采花贼的地图》读后感,告诉我们迈克的“巴黎闲散心”与其他“天南地北”,赞之为:“幽默、洒脱、聪明、调皮……不缠绵不悱恻,却依然是芳草罗裙煎洗不去的一股子多情。”

这文章引起了陆灏的兴趣,扬之水便把此书送给他。于是,就有了《文汇读书周报》该年八月六日的一个专版,登出迈克几篇文章,陆灏在编者按语中说:其文字“充满智慧灵气,那么年轻,那么风流倜傥”。

这年九月我赴香港,一个雨夜,在铜锣湾的商务印书馆挑了西西《像我这样的一个读者》、黄凯芹《红尘故事》等书,交款时问:可有迈克那本散文集?收款员说:“是《采花贼的地图》吧?我们已进了书,还未到,你过两天来看看?”——我已猜到扬之水和陆灏知其文不知其人的迈克,应该就是替达明一派写出该乐队成名作《石头记》而让我神往的“老熟人”,那时候,大陆文学界和流行歌曲界对这个两边都搭界的才子均语焉不详,我却已把两种印象拼凑成同一个“采花贼”。只是行色匆匆,再也没去书店买他的“地图”了。

两年后,得知此书在大陆出版,连忙驰书沪上好友托请代购。同时,把迈克为达明一派写的《石头记》、《半生缘》、《情探》、《爱煞》,为黄耀明写的《我是一片云》、《奈何天》等歌词抄录一过寄去,也寄给陆灏,“祈共赏之”。

九月第一天,收到了这本增订版的《采花贼的地图》(上海人民社一九九六年七月一版)。这是迈克在大陆出的第一本书,由陈子善编辑,从原版《采花贼的地图》和《假性经》、《影印本》、《男界》及报刊未结集文章中选出。封面内折的“迈克简介”有一句好话:“唯美而不流于感伤,浪漫而不忘世故。”

赠书的好友在来信中也有好言语:“迈克的文章真是潇洒,一点点的醉生梦死,每一处风景都会说话。看他的书是微微的惊艳,明知道生命里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美,还是又期待又担心,翩若惊鸿总是短暂的,一本书也很快就看完了。”

——我可没那么快看完,几年间断断续续品味这些文字,有内容、有感受,却不轻不重,恰好搔人痒处。

写台北那篇《处变不惊戏山玩水》,说到南洋“艳阔的天”、“平面的”下午,“所以才长出那么不合理的大红大绿的植物”;其中的凤凰树,掉落的花蕾浸在水里,照样能“隔天开出灿烂的花,若无其事,不记得前一天轰烈的殉情”。读到这一节,忽然想起前几天梦里,有人问我最喜欢什么花,我有点羞涩地答是凤凰花——这梦我醒后本已不复记得,恰好被迈克唤起,但梦中的前因后果再也想不起来了;事实上凤凰只能算我最喜欢的花之一,何以有此一梦,自己都未能明白,却欢喜读到一段对我所喜欢的热带植物的好描写。

该文末尾,写渡船上的收票员和他的朋友,“二人望着同一个方向,没交谈,沉沉定定的。直到下船,男子衔在嘴边的烟没短没缺,然而分明点着,使人疑心时间没过过。两人也不知道这般渡河渡了多少年……”对烟的描写特别在心的我,又找着了一段。

书中以前读过的一篇《寻找贝托鲁奇》,有这么几句话:“再快乐的过客,也有偶然神伤的一刻,因为远处的自己向这一头招了招手。”这类在俏皮、唯美、飞扬中的神伤,早前已读过其关于张爱玲的杰作《天女散花》;这回读到最足沉吟的一篇,仍是怀人,《别矣,远雷》。几段似是散乱的、平朴的叙述,其中讲到萨耶哲·雷那部《远雷》的开头,夏雨打在池塘荷花荷叶上的画面,令他印象深刻;“东拉西扯”到文章的最后一段,是:“四月尾的香港俨然夏季了,街市的花档很快可以买得到荷花。谢谢一切令活着活得更愉快的人。”这结尾像是忽然岔开去的闲话,然而有无限深情,是令人动容的好文字。

但如前面说过,迈克到底是“不轻不重”的,总不会挖得太深。这是小布尔乔亚的“劣根性”,却又不见得不是一种“素质”。他写林奕华的那篇《到处睡的男人》,甚为精彩,其中讲到“风驰电掣”“大河奔流”的林,“垂注我的不长进”,迈克的答案是:“那班轰轰烈烈奔向光明的时代列车实在没有给我留位子”。“这种没志气他不了解”,他说。我了解,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这是那个下午读到的最切身最入心的话,比凤凰呀烟呀那些更相契。它的意味本应比《别矣,远雷》的结尾更沉重,可是迈克说得如此轻松(甚至还举了一个幽默得“抵死”的比喻);这话一看就知道出自张爱玲《烬余录》的名言——迈克是“张迷”,写过很多读张妙文,其文风被誉为香港的“张派奇葩”——“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但迈克没有张爱玲“惊心动魄”中的“荒凉”感和“惘惘”的哀怜,因为,他认同这车是“奔向光明”的,只不过,那不是他这种人的车。这是透彻认识后的洒然了。书里有篇《细沙微尘》是以前读的,结尾说,洞悉禅机后,“是清寡,是妄纵,是放手,是紧握,倒是不重要的。我们搭的是不同的车,驶向同一个方向。”是的,“我们搭的是不同的车”,长不长进有什么要紧呢,我也说过,“反正怎样的人生都是虚度”。于是,我就那么在浓绿的草木、银白的烟和打火机、南风、沙发、浮美的歌、杂乱的书……之间,消消闲闲地度过一个星期天午后,一如既往地虚耗着光阴……

哦,还应该补充一句:近二、三十年来,能将粤语方言得心应手地入文,用得活泼又恰当,从而提升了粤语在文学中地位的,有两个人,女的是刘西鸿,男的是迈克。刘早已鸿飞西域杳无声色,迈克却还在声声色色间作“不朽的调情”,为我们的文学地图描着一朵朵销魂抵死的情花。

二〇〇五年一月汇辑整理,二〇一二年三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