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当年,却还是那么清晰

不似当年,却还是那么清晰

最近又买了张温吉利斯的精选碟,这才从文案知道他是希腊人,二〇〇二年世界杯主题曲的作者。但这些不过是锦上添花了,我早已心爱这位“喜欢过隐居和游牧生活”、“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自己的录音室里和自己的音乐交流”的大师——以前见到其选集《温吉利斯的肖像》,副标题让我一看骤然刺痛:“很久了,还是那么清晰。”这是唱片的最后一首曲名,第一首则是“给一位不知道的人”;中间还有:“我现在听到了你的声音”,“我会找到回家的路”。它们仿佛组成四句诗,如泣、如诉,教我握住了这个当时完全不相识者的专辑。

那年购后,在这些幽幽明灭的曲子中,读吴方俞平伯李商隐胡适之,竟然分外相配妥帖(温吉利斯出过一个《中国》专辑,“乐曲中充满了人们认为电子乐表现不出来的情感”)。事缘翻读吴方谈俞平伯的《斜阳系揽》、《梨园风景中的梅兰芳》等文章,里面分别引用了俞和李商隐的文字,牵藤带瓜地读去,那一种摇曳的寂寞遂连绵回旋。这是俞平伯的心事:晚年赋诗“历历前尘吾倦说,方知四纪阻年华”;《中年》“渐渐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现在只剩得一个意念……就是想回家”(此文其他多处也都贴切地代言了我的心境);还有《演连珠》的“是以海天寥廓,幽人含缥缈之思。灯火冥迷,倦客理零星之梦”(此语使我想起当年丁文江与胡适同于海滨避暑,分别时丁赠胡诗有“从此听涛深夜坐,海天漠漠不成欢”句。数年后丁去世,胡步韵作诗纪念:“高谈看月听涛坐,从此终生无此欢”);尤其是这两句:“是以单枕闲凭,有如此夜。千秋长想,不似当年”,读之突感心痛。

很久了,还是那么清晰。温吉利斯如是说。

千秋长想,不似当年。俞平伯如是说。

都被这样的叹息笼罩着了,不管是早逝的李商隐丁文江吴方,还是得寿(却未必因之得乐成欢)的俞平伯胡适之。人生不过如此:“昨夜星辰昨夜风”,“从此终生无此欢”;海天寥廓,倦说前尘,惟躲在录音室或书房里,跟自己的音乐、心事、零星之梦独自交流。

倦了,想回家。可是海天漠漠的台岛上,晚年的胡适只有听涛夜坐;梅兰芳的知音齐如山,则在梅兰芳去世后挂出梅氏手写的中堂,默默瞻望无已……很久了,还是那么清晰。

我们会找到回家的路。但也同样听到一些声音,So Long Ago,So Clear。于是便总有这样的时刻了:单枕闲凭,有如此夜;千秋长想,不似当年。

一九九七年一月记,二〇〇三年七月三十一夜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