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的回忆
在人生的重要关口,能遇到一本书、一种植物,化解你的精神危机,开启你的心灵门户,是多么的幸运。于我,这就是惠特曼的“草叶”。
大学时期,我的灵魂一度辗转于形而上的黑色深渊,在挣脱的过程中,面对最后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死亡(自杀)。这时,我从一本书的转述中读到了惠特曼《草叶集》的《自己之歌》,他以草叶作生命的象征:“这最小的幼芽显示出实际上并无所谓死,/即使真只有过死,它只是引导生前进,而不是等待着要最后将生遏止,/并且生一出现,死就不复存在了。/一切都向前和向外发展,没有什么东西会消灭,/死并不像一般人所想象的,而是更幸运。”——那一刻真如醍醐灌顶。是啊,生死都是自然的组成,死引导生,生也赋予死优美的定义;死不应是绝望的结局,然则,生也不应是绝望的体现。正如草原与草本是一体,我们不应割裂生与死来思考,只需单纯自在地生死枯荣,像草叶一样,做一个纯粹的人,既不必恐惧、也不必渴求死亡,惟以那份悠然去继续生存……先前,当我通过带着泛神论宗教色彩的原始自然境界来寻求解脱时,已有身如草叶的感觉,写过一首诗《如今我也是一株小草》(所以,与惠特曼的草叶相遇乃是神灵的注定);此刻,思想上的悟通更让我终于走出精神废墟,唱出《草叶的欢歌》。
毕业不久,我买到了楚图南、李野光所译,人民文学社的两卷本《草叶集》,那些散落的草叶完整地聚集手中,欣喜如何。怀着亲切的激动,再聆听这位大地之子简单朴实而又辽远高扬的歌声(惠特曼很多诗作都以“歌唱”为主题,《草叶集》是一部嘹亮恢弘的真正的“诗歌”集)。他写《我胸脯上的香草》等,也是通过草叶来完成生与死的通达思考;而他的一些句子,更像是我向他的致意:“我采集你的叶子,我写作,为了以后细细地阅读,/……我想这些叶子的意义正好与你的意义一样”。“拂开大草原的草,吸着它那特殊的香味,/我向它索要精神上相应的讯息”。
当然,真正的生存现实不可能靠几句诗歌来代替,我此后还经历了怎样漫长的踉跄的安身立命……但毕竟,惠特曼这些纯净的草叶,为我打开了一个广阔明朗的境地,我永远感激这个质朴、自然、豪放的大胡子美国人,所带来的意义与讯息。
人文社此版《草叶集》,宁成春设计装帧,简净大方,十分漂亮:书衣是米绿色底调,几条绿草丝贯穿整个封面,既纤弱优雅,又柔韧大气。——“这里是我的最脆弱的叶子,可也是我最坚强而耐久的部分”。
但其实,在那之前,还曾有另一种草叶,以相反的气息,也恰好进入过我的心路历程。
那是鲁迅的《野草》。大学三年级的春天,我第一次完整地细读了这散文诗集,正配合当时的孤寂幽冷心境:那些“影的告别”、“好的故事”、“死火”、“蜡叶”、“淡淡的雪痕”,那些灵魂深处的刻骨孤独和深沉绝望,彷徨于明暗之间的无聊与抗争,黑暗与虚无,人生实难的悲哀与寂寞……“这样的战士”或者“过客”,乃是鲁迅抉心自食式的自剖;而这棵与旧世界同归于尽的野草,在凄风苦雨中彷徨摇曳,则也是我其时的一个写照(甚至,是吸食了当中的“毒素”而使我加速堕入黑暗深渊)。
笔者搜集的惠特曼《草叶集》等诗集的几个中文版本。
那么,当我后来迎着惠特曼的草叶,劫后余生般走向一个新阶段,是否就该贬斥鲁迅的野草呢?绝不是这样。两位伟人,以草为意象,从相反的方面切入存在的本质,都同样深刻。而我,虽然在那个精神深渊中几乎沉沦没顶,付出了惊心动魄的代价,但始终庆幸有过这样的经历,丰富了生命的深度;只不过,此后的决然自救也是必要的,因为我毕竟是个要过寻常日子的普通人……所以,这两本“草书”,我都珍重。
——本文的主旨,是说说一些以“草”为书名、却又非专业植物类的书籍。比如,俞平伯的散文集《燕知草》,戴望舒的诗集《望舒草》,这里的“草”是“草草之记”的意思,世上原没有那两种草;但组合在一起,书名遂有了可咀嚼的文字美感。相反,陈从周的散文随笔《书带集》,书名没有“草”字,其实却正是江南园林中常见的一种绿草。此书我得于谷林老先生赐赠,老人原在书前手记了一些资料,当中有一则:“书带草,即麦冬,亦称沿阶草,叶坚韧。相传汉郑玄门下取以束书,故名。”另还录了郑板桥咏及书带草的诗一首等。这个书名,也就如俞平伯序中对书带草的形容,是“楚楚有致”了。又施咸荣的西洋文学评论集《西风杂草》,冯亦代为作者拟的这书名很贴切,也很有古风意境……谈论这些,原本是一种轻逸的闲情雅趣。无奈草草生涯中,总有些沉重的旧话,无法放下。《草叶集》和《野草》之外,可作为个人生命记录的,还有叶灵凤的散文集《忘忧草》。
书中那篇《忘忧草》,记作者在抗战沦陷中失去的几本“关于书的书”,开头引用了女诗人蒂斯黛尔的一首诗:“忘记了罢,像忘记一朵开过了的花,/像忘记偶然亮过的火焰一样,/……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已经忘记,/早已,早已忘记……”抒写的其实正是忘不了的惆怅。我在一个阳光很好、心情有些抑郁的秋日午后买到这本书,于是,也想起了许多关于“忘”与“记”的人事……叶灵凤没有具体解释的忘忧草,是古人对萱草的别称,另还称作疗愁花。这是有道理的,忘忧,为的是疗愁。然而秋天是忠实的朋友,每年按时触发我心底的旧患,使我无法忘怀。我想,到底还是《诗经·卫风·伯兮》中那妇人坦率,欲得忘忧草却又宁愿自心忧病也不要忘,“愿言思伯,使我心痗”。到底还是庾子山明白,在《小园赋》中说:“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只有不存忘忧之念,才是真正的大自在,这小园才是乐园;而人非草木,就注定要失乐园了。既然如此,且把那些丝丝点点的记忆碎屑坦然接受吧,不必道明,不必渲染,却也不必掩饰,不必以之为苦,像叶灵凤那样,让心境的微波,平静地回旋。——否则,秋天还会有什么更合适的心情。
这生命,又还有什么更合适的心情。
二〇〇七年五月下旬至六月初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