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面,我已把《资本论》三大卷的总结构,按照其篇章的联系,概括地加以说明。从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传统章法看来,这样的结构本身,就是一大革命。这个结构首先给我们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作者把资产阶级社会,把这个社会经济形态,看为是一个辩证的发展过程,正因为如此,他对于这个社会形态,就必须依据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依据辩证的方法,来加以分析研究和说明。

由于马克思在开始他的政治经济学研究的生活时,他已经从他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批判中,从他对费尔巴哈的批判中,初步建立了他的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并运用历史唯物主义辩证的方法,来研究社会经济问题,所以他对待资产阶级经济学的那一套形而上学的方法和体系,自始就是格格不入的。不仅如此,他反对或批判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自始就不是枝枝节节地孤立地去挑剔其中的个别理论或论点,而宁是从全面整体出发,看那些理论或论点,是否如实反映了资本主义内部某一方面或某些方面的联系。这就是说他是就资本主义制度整体,它的整个经济结构,来考察有关资产阶级经济学体系;他还是就那个体系来批判其中的这样那样的理论或论点。恩格斯曾就《政治经济学批判》这部书,作了这样的说明:“我们面前这样的著作,决不是对于政治经济学中的个别章节作零碎的批判,决不是挑选出经济学上某些争论问题作孤立的研究。相反,他一开始就以系统地总结经济科学的全部复杂内容,并在联系中说明资本主义生产与交换法则为目的。经济学家既然无非是这些法则的解释者和辩护人,那末,这个说明同时就成为对于全部经济学著作的批判。”[121]

事实上,马克思并不是到了一八五九年《政治经济学批判》这部书出版时,才采取这一批判方法的。恩格斯曾就《哲学的贫困》说:“此书写成在一八四六至一八四七年冬天,那时,马克思已经亲自弄清楚了他底新的历史的和经济的理解方法底诸基本特点。”[122]这说明,他在揭露蒲鲁东学说的矛盾和错误中,已经初步批判了资产阶级经济学的方法和体系。

我们知道,在马克思开始社会经济的研究的时候,资本主义经济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有关资本主义的经济思想学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资产阶级已经有它的成套的经济学说,已经有用它的世界观和形而上学方法论组织好了的经济理论体系。所以,不论对它的哪个理论或论点,表示任何不同的看法,都必须要牵涉到纲维着支持着那个理论的哲学和方法论。从而,从世界观方面、从方法论方面入手来展开对于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就成为最必要的最有效的途径了。只有用唯物史观、用唯物辩证方法,来代替资产阶级的形而上学的观点方法,才能完成对于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革命。

马克思正是这样做的。

但全面批判资产阶级经济学体系,并在批判展开中,全面建立起自己的体系,该是怎样一项艰巨工作,我们从马克思在建立这个体系之初,所作的种种尝试性的努力,就不难了解一个梗概。比如说罢,马克思曾在一八五七年写好一篇《〈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在那里面,他一般地批判地说明了资产阶级经济学对于生产交换分配消费这几个重要经济范畴的错误认识,也指出了它们之间的适当联系,并还就正确处理各种经济关系、经济范畴之间的关系的政治经济学的方法,作了非常深入而精辟的说明。最后,他提出了他拟议中的政治经济学的轮廓:“显然,应该这样来分篇,第一,一般的抽象的规定,它们因此或多或少地,在前面分析过的意义上,与一切社会形态有关。第二,构成资本主义社会内部结构并且是几个基本阶级的依据的范畴。资本、雇佣劳动、土地所有权。它们相互之间的关系。城市与乡村。三大社会阶级。它们之间的交换。流通。信用制度(私的)。第三,资本主义社会在国家的形式上的总结。就其本身来考察。‘不生产’的阶级。税。国债。公信用。人口。殖民地。移民。第四,生产的国际关系。国际分工。国际交换。输出与输入,汇兑。第五,世界市场与危机。”[123]这个写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的政治经济学的分篇规划,已经成为他正式撰写《批判》一书时所依据的根本线索。在一八五九年一月写好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他是这样指示我们的:“我照着这个次序来研究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资本、土地所有权、雇佣劳动;国家、对外贸易、世界市场。在前三项下我研究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分成三大阶级的经济生活条件;其他三项的相互联系是一望而知的。第一卷论述资本,其第一篇由下列各章组成:一、商品,二、货币或单纯流通,三、资本一般。前两章成为本分册内容……”[124]

把上面分别引述的“导言”和“序言”中的两段话加以比较考察,我们立即会有这几种体会:首先,后面这个篇章次序虽是沿着前一规划来的,但显然有所改变:它不是从一般的抽象规定开始,而把作为一般的抽象规定的第一项,放在第二项里面来处理了;其次,原来第二项基本上是要处理资本、雇佣劳动、土地所有权,而在序言中讲到的安排,就只是先提出资本来谈,而且还只是在《批判》这部书中,论到商品,论到货币或单纯流通,或者说,还只是论到资本借以形成的历史前提条件,直到撰写《资本论》,才把“资本”作为主题,马克思是在这种意义上,把《资本论》看作《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续编的;再次,就“导言”中拟议的篇次及“序言”中提出的研究顺序来看《资本论》的结构,当然又会发现作者在他的最后这部大著中确定的完整体系,对“序言”的研究顺序,又进一步作了自我批判的修改。尽管马克思的整个研究计划没有完成,无法测知他对于他打算继续论述的国家、对外贸易、世界市场,究将作何处理,而在《资本论》中却已经把他研究顺序中的前三项:资本、土地所有权、雇佣劳动,连同处理了。也就是说,不是分开各别处理,而是统一在资本项下来处理了。马克思在写作过程中,如此重视研究结构,如此反复自我批判修正研究结构,那不是如我们一般所理解的,单单为了说明的便利,才在体裁上大做工夫,而是他一步一步地更深刻地体会到资产阶级社会,就是一个辩证发展过程;对于这样的发展过程,如果不是采用辩证的方法,不采用符合于辩证原则的叙述方法,就不可能按照它的本质特点在观念上再现出来。在这里,前者是关于政治经济学的认识论的问题,后者是关于政治经济学的方法论问题;对于马克思主义来说,认识论和方法论是统一的,当我们把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看作辩证的发展关系时,那么已经是把它作了辩证法的处理;当我们运用辩证方法来处理那种制度下的各种经济问题时,那已经是把它看作辩证的发展关系了。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提出的唯物史观公式,从一方面看是有关社会的认识论的基础,同时也是有关社会认识的方法论的基础。所以,恩格斯在《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一文中,曾就其中运用的辩证法指示我们说:“马克思对于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就是把这个方法作基础的,这个方法的树立,我们认为是一个成果,就重要性说丝毫不次于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125]

很显然的,辩证唯物主义观点是必须伴以辩证方法的。对于所研究的对象,在方法论上,在结构上,如果没有处理安排得恰到好处,就根本无法贯彻辩证唯物主义原则。但当我们这样强调政治经济学的认识论和方法论的统一的时候,丝毫也没有忽视形成政治经济学体系的观点和方法,不但可以而且往往有必要分别加以探讨,就我们这里所研究的问题来说,把资产阶级社会生产关系,看成是辩证发展关系,和把那种辩证发展关系如实地表达出来,那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从出发点来讲,前者是最重要的,不把客观社会,不把资产阶级社会,看成是依着它自身条件辩证发展转变着的“自然史”过程,或者,如资产阶级学者所理解的那样,至多只是把它看作仅有量变的社会形态,那在一开始,就无异把通向科学分析说明的道路给堵塞住了;可是,在另一方面,即使我们大体体会了或接受了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提出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或唯物史观,也不等于说,我们即此就能把资产阶级社会的产生发展和死亡的全部过程,给活生生地表达出来。在这里,立脚在唯物主义辩证法基础上的方法论,或依据正确方法论作出的研究结构或体系,就非常重要了。只有在观点上把整个资产阶级生产关系看成辩证发展关系,同时又能依据正确的辩证方法来处理来表述那种关系,我们才能把资产阶级社会的辩证法在观念上再生产出来。《资本论》就是这样一部如实反映着资产阶级社会的辩证发展的规律的著作,它的研究叙述过程,自始至终都贯彻着辩证法,都在按照唯物主义辩证原则展开对于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建立起新的理论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