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们知道,《政治经济学批判》这部著作,是作为《资本论》的初篇而发表的,《资本论》还被附题为《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就《政治经济学批判》一书所作的导言和序言,恩格斯所写的《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以及马克思就《资本论》所写的初版序和第二版跋,这五个文献,可以看作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世界观与方法论的最精粹的最生动的说明,是马克思写作《资本论》的指导思想,因而,也是我们学习《资本论》的指南。详细解说这五个文献的内容,不是我这里要做的,我只想指出其中有助于理解《资本论》,也有助于我们当前从事理论斗争与理论建设的下面这几点:
首先,我想谈谈《资本论》的世界观问题。世界观就是我们对客观世界的看法,把范围缩小到我们当前讨论的问题上来说,就是对所研究对象即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看法。由于把客观世界的存在和发展看作第一性的,是属于辩证唯物主义的认识论的范围,而把社会经济制度的存在与发展看作第一性的,就是把辩证唯物主义推广到社会生活方面,属于历史唯物主义的认识论范围。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其所以是唯物主义的最高级的形式,是最完备的形式,就是因为它不象以前的唯物论那样“离开人的社会性,离开人的历史发展,去观察认识问题”[210]。历史唯物主义或唯物史观,是马克思的伟大的发现,而他的《资本论》则是他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全面的科学论证。包括在历史唯物主义或唯物史观中的几个基本原理,如物质资料的生产方式决定着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及精神生活的一般过程;如生产方式中的两个方面: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的辩证发展关系;如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辩证发展关系;如生产关系阻碍生产力的发展,必然要引起社会革命等等,就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进行研究的指导思想。这一些基本原理,要求把所研究的对象,即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形成发展看成是一个不以人们的主观愿望为转移的自然历史的过程。资本主义制度是否合理,它是否能永恒存在,不取决于我们对它的爱憎,而取决于客观的科学根据,取决于它自身内在的本质表现及必然的发展趋势。在马克思以前,资产阶级经济学者,已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写下了非常多的论著,作了各种各样的说明,其中有的是错误的,有的是正确的,正确的里面也包含着错误。他们都没有能够把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本质揭露出来,这除了阶级成见的限制外,就是由于他们所采取的观点方法,使他们不可能作出完全正确的论断。正因如此,所以马克思对于他们的批判,就不能枝枝节节地分别来做,而必须就资本主义本身的整体活动,来看他们的理论如何与事实相抵触。恩格斯在前述《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一文中曾这样讲过:“我们面前的这部著作,绝不是对经济学的个别章节作零碎的批判,绝不是对经济学的某些争论问题作孤立的研究。相反,他一开始,就以系统地概括经济科学的全部复杂内容,并且在联系中阐述资产阶级生产和资产阶级交换的规律为目的。既然经济学家无非是这些规律的解释者和辩护人,那么,这种阐述同时也就是对全部经济学文献的批判。”[211]资本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灵魂或生命线,整个资本主义经济的活动,无非就是资本的活动。资本的活动,无非就是资本家对于劳动者的剥削活动。把《资本论》作为书名,抓住资本这个范畴,把它作为这个社会的最本质最基本的关系,来进行分析,就叫那些为资本辩护的理论没有躲闪的余地;在资本及其运动规律的系统说明中,对那些资产阶级理论展开了全面的批判,并在批判中建立起了自己的理论体系。这就是为什么作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资本论》,竟积极地创建起了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
其次,想再谈谈《资本论》的方法论问题。必须先交代清楚,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是和它的方法论统一的。对于客观世界的看法,是属于认识论的范围,同时也包含了方法论。客观世界是第一性的这个命题的成立,那已经是在方法论上把思想、意识、一切精神现象看作是和它相区别,并作为它的反映的结果。不过,我们可以这么说,要贯彻唯物主义的观点,它的方法,必须是辩证的,是符合于辩证的表达的要求的。就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研究而论,即使采取唯物史观,一开始就抓住了资本这个关键性的社会生产关系来进行分析,但如果没有运用辩证的方法,由简单到复杂,由里到外,由低级到高级来一步一步地展开研究说明,还是不能系统地全面地把资本主义的本质及其运动规律揭露出来,从而也就无法贯彻唯物主义的观点。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恩格斯曾就辩证法指示我们说:“马克思对于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就是以这个方法作基础的,这个方法的制定,在我们看来是一个其意义不亚于唯物主义基本观点的成果。”[212]我们知道,辩证法是自然、社会和人类思维发展的一般规律。但由于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是非常复杂和曲折的,要把社会和人类思想发展的一般规律表达出来,就我们现在研究的问题来说,要把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规律,如实表达出来,在研究当中,显然要采取一些便于那样的表达的做法。在前述五个文献中,马克思恩格斯所以在说明辩证法的同时,提到抽象分析法,提到研究的方法与说明的方法,又提到历史的和逻辑的方法,原因就在这里。有不少学习《资本论》的同志曾问到这些方法相互间的关系问题。我想在这里试图简单交代一下。研究要从大量的丰富的材料出发,有了大量的丰富的反映资本主义经济生活的客观的材料,就可以从那里辨认出各种各样的经济活动形态,发现出它的各别的表现的倾向。就以资本主义社会的资本为例来说吧,就资本门类讲,有产业资本、商业资本、借贷资本等等;就资本转变形态讲,有货币资本、生产资本、商品资本等等;就资本的价值关系讲,有固定资本和流动资本,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等等。发现出了这种种资本的名目及其作用,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研究工作,但把它们综合起来,在一个总的体系中来系统地加以说明,则是一个更费气力的工作。在任何一个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包括他们最优秀的代表人物)看来,这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因为:第一,他们始终就不曾从现实中,发现并研究这么多的资本形态;第二,他们照例是在生产、交换、分配的分篇法中,在资本这个生产要素的项目下,来含糊笼统地处理一切资本形态;第三,由于他们没有把资本运动看作资本主义社会一切经济活动的总枢纽,对于这些资本形态的安排,随意一点,似乎也感不到什么矛盾。马克思却认为,这正是他们应受到严厉批判的地方。他愈是发现现实中存在那么多的不同性质、不同机能、不同价值运动形式的资本形态,就愈感到要在总体系中恰如其分地区别对待它们。于是说明或表述的方法,就关系到把资本主义经济现实在观念上再生产出来的体系或结构问题。资本的运动,就是价值增殖的运动,就是劳动者阶级为资本家阶级生产剩余价值的运动,而在这个社会,流通在结局,就是为了实现那个剩余价值,分配就是为了分配那个剩余价值。在《资本论》里面,把资本的生产过程,资本的流通过程,资本主义的总过程作为总结构,是完全符合资本主义的现实的。这个总结构确定下来了,我们前面讲到的那些不同的资本形态,就会分别安排在适合于它们实际的地位。在资本的生产过程中,说明不变资本与可变资本;在资本的流通过程中,说明资本的三种转变形态(货币资本、生产资本、商品资本),并在生产资本转形项下说明固定资本与流动资本;最后,在资本主义总过程中,说明各类型资本瓜分剩余价值竞争的场面。这样的布局,就表明,我们把错综复杂的现实经济运动,分别门类,分清主从关系和先后次序,加以表述,一方面要采用抽象法,同时又要依照历史的逻辑的程序。为什么呢?就抽象法来讲,那是研究一切无法在实验中加以检证的社会现象必须采用的方法。在现实的经济关系中,各种经济活动,各种资本运动,是相互依存相互交错的。不运用抽象法,分别设定合理的假设,暂时把所要集中研究以外的因素舍象去(作为是不存在的,或作为是不成问题的),就无法进行分析。可是,所有暂时被舍象去的东西,又必须在以后研究的适当的场合,逐步一层一层地加入考察范围,使最后的研究,接近于实际情况。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就是高度运用抽象力,从简单到复杂,从抽象到具体来开展他的研究的。还是就前面处理各种资本形态的例子来说明吧。在第一卷,资本的生产过程,我们还只碰到一个作为资本家阶级的代表人物出现的产业资本家,还只接触到产业资本,并且假定他所生产的商品,都能按价值售出,能稳得到全部剩余价值。这就是说,除了和说明剩余价值生产有密切关系的劳动力买卖和工资这个分配形态以外,一般的流通和分配情况,都假定是不存在的,或不发生问题的。等到资本生产剩余价值的秘密(即只有购买劳动力的可变资本部分,由劳动力的使用增大了价值这个秘密),在直接生产过程中被揭露出来了,再回过头来,把原来看作不成问题的剩余价值的实现问题,加入考察。在流通过程中,才看到资本由货币形态转变成生产要素形态,再转变成商品形态的全过程,并才在资本生产要素形态方面,看到固定资本与流动资本的不同结构,如何影响资本周转的速度。等到剩余价值的生产与流通的问题解决了,再在这个基础上,看到了原来假定不存在的各种资本家和地主,各种形态的经营资本,为了瓜分剩余价值,攫取更多分额的利润,相互间作着你死我活的竞争。我们在这里才见到日常比较熟悉的资本主义活动场面。但作为资本主义生产的总过程来看,它已经不象原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那样千头万绪,不可究诘,而是从本质到现象,关系分明,条理清晰的了。这已不难想见,合理的抽象该是如何有助于对本质的分析。可是在这里,我们应当注意,作出那样一个象是事先存在那里的体系,单单采用抽象法,是办不到的。从复杂的经济现象中,单抽取出某些因素来讨论,而把其他因素暂时舍象去,那也不是任意的,而要依据一定的次序,要看怎样才便于把所研究对象,即整个资本主义经济的辩证发展关系,如实表达出来。由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到高级,由单纯的抽象上升到包括有各种规定的具体,这个进程,就是恩格斯所指示的历史与逻辑的方法的统一的体现。就全部《资本论》三卷讲,就各卷的篇章讲,以及就每篇每章各论点展开的顺序讲,都明确地显示了这个方法的高度运用。这里也许需要交代一下历史的方法与逻辑的方法的区别及其统一。《资本论》开头所讲的,是商品、货币、资本的发展、转变过程。劳动生产物采取商品形态,商品分化为商品和货币商品,以及货币转化为资本,从它们的演变先后次序讲,是历史的,从它们在演变的内在必然因果联系讲,是逻辑的;劳动生产物一采取了商品形态,同时就提出了作为其交换媒介的特定商品的货币化的要求,而在一定历史条件下,货币又成为资本的出发点,历史的发展,一般总表现为其内在本质关系的逻辑的发展。不过,由于经验上的自然的社会的条件不同,各别社会的具体历史发展过程,往往不免发生一些曲折或表现得不那么千篇一律,这就要具有一般趋势的逻辑,来予以补充。不论是这里讲到的商品、货币、资本的发展关系,是商品分析中价值形态的发展关系,是剩余价值由绝对形态到相对形态的发展关系,是资本由积累积聚到集中的演变……都明确证示了历史的方法与逻辑的方法的统一的运用。比如,资本主义的工业,由协作和工场手工业,到机器大工业的发展历史,就清楚地表明了各个别资本家为了争取超额利润,拼命改良生产技术,不断提高资本的有机构成,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必然趋势,它促使绝对剩余价值不能不合乎逻辑地向相对剩余价值发展。只有这样,事实上也正好是这样,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运动才表现成为合乎历史逻辑的辩证的发展。这在《资本论》第一卷就充分表明了。第二卷和第三卷讲的内容不同,表述的方式方法,也不能和第一卷完全一样,但无论是在流通方面讲各种资本在循环周转上的转形,讲个别资本运动综合为社会资本运动,讲再生产公式上的简单再生产与扩大再生产,以及在资本主义总过程中,讲价值发展为生产价格,讲各生产部门不同利润率的平均化,和一般利润率的下降趋势,这都和第一卷的有关说明相照应,并且都符合于历史的逻辑的表述程序。不是这样,整个资本主义的辩证发展关系,就表达不出来,《资本论》就不能成为马克思所留下的“活的辩证法”了。一句话,《资本论》的方法论,是把所研究的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的辩证发展作为它的出发点,而要把这种辩证关系如实地唯物地表达出来,不但要采用科学的研究分析方法,还须在说明或表达中,应用抽象法,应用历史的逻辑的方法。
最后,再谈谈《资本论》的观点与方法的应用问题。马克思采取上述的观点与方法,来研究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批判资产阶级经济学说,来建立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他的研究的科学的结论,证示了那种观点方法的一般正确性或普遍妥当性。毛泽东同志这样指示我们:“当着马克思把资本主义社会这一切矛盾的特殊性解剖出来之后,同时也就更进一步地、更充分地、更完全地把一般阶级社会中这个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的普遍性阐发出来了。”[213]事实上,在《资本论》中,虽然马克思基本上是研究资本,研究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但在说明资本主义起源时,他已经极有创见地论述到封建制度的基本特点,及其如何向资本主义制度过渡;在说明资本将如何被剥夺时,论述到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制度的过渡,以及社会主义制度的诸基本特点。这些,就不仅在观点方法上,而且还在体现观点方法的理论上,给予我们当前的理论斗争与理论建设,以极有力的提示和指导。尽管我们今天面对着的垄断资本体制,和垄断前的资本主义经济相比,是有许多不同的特点的;今天的改良主义、修正主义,也远不象马克思所批判的空想的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流派;特别是我们的社会主义经济,在本质上和资本主义经济则完全两样,但《资本论》的基本理论,仍在很大的程度上是我们研究这些新经济情况与批判当代各种假社会主义流派的科学依据。特别是体现在《资本论》中的观点方法及其应用,更是为我们进行那些研究批判工作,提供了极生动和极有启示指导性质的典范。那是我们体味无穷,受用不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