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在俄国民粹派看来,农业性质问题是比之于市场问题还要更本质的问题呢?

因为他们提出市场问题,提出商品价值(其中的额外价值部分)实现问题,在早一些时候(同世纪六七十年代),就是要说明俄国没有资本主义,等到资本主义已经明如观火的存在着,他们在八十年代前后,就把调子改变了,说是要说明俄国没有发展资本主义的前途。而归根结底则是企图根据他们小资产阶级设想的浪漫主义的图景,在原有的宗法农业的基础上,多少作一些便于富裕农民发展的“改良”罢了。在他们看来,俄国资本主义即使有所发展,只要稍微检点一下,在发展中对小资产者造成的毁灭的灾祸,以及发展起来了,又必然要遭遇到的种种困难和不断的危机,也没有什么“甜头”。而况在农业方面,一般地都不利于资本主义的大规模的经营啊!为了加强这个论点,他们象是特别以“悲天悯人”的伦理的情怀,无限惋惜小农分化、小农破灭的灾祸。仿佛马克思在《资本论》原始积累那一部分用血与火的文字描述近代资产阶级剥夺剿灭小资产者的史实,倒要成为他们捍卫农民,反对资本主义的理论张本。无怪列宁结论他与民粹派的根本分歧说:“我们与民粹派的意见分歧的最深刻的原因,可以说是在于对社会经济过程的基本观点不同。在研究社会经济过程时,民粹派通常作了这种或那种道德上的结论;他们不把各种生产参加者集团看作这种或那种生活形式的创造者;他们的目的不是把社会经济关系的全部总和认为是利益不同与历史作用各异的这些集团间的相互关系的结果……”[199]

列宁这里指明的是:

第一,“民粹派惯于把社会伦理上的问题扯到经济方面来”,一个社会有一个社会的伦理的道德准则,用一个旧社会的伦理观点来判断一个新社会的经济关系,是根本不能说明问题的。

第二,在阶级社会里,每一个社会都有它特定的生活方式的创造者集团或阶级,都有它们内在的阶级矛盾,都有剥削阶级与被剥削阶级间存在的斗争与困难;看到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矛盾斗争关系,以为以前的社会集团与阶级是和谐的相处,美满的生活着,而以“世风不古”的心情看待新的社会关系,显然是非常皮相而不现实的。

第三,同是阶级社会,同是有阶级矛盾与剥削被剥削的关系,但不把握社会经济关系的全部总和,不从历史发展过程来分别看待它们不同利益关系、不同历史作用,那就更加没有什么好说了。

由于民粹派不是把研究限定在经济方面,不是用阶级的观点来看问题,不是从历史发展的全过程来看问题,他们就很容易为过渡历史阶段所呈现的各种社会经济现象所迷惑,特别是抓住农民被剥夺的破产破灭状态,来反对资本主义化。他们为了使自己在理论方面站得住脚,有时说,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没有谈到农业资本主义问题,有时又断章取义地说“马克思承认小农业有生命力”[200],何况马克思在《资本论》所谓原始积累那一章,应用多么生动而丰富的史料,揭露了农民被剥夺被蹂躏被消灭的悲残景象啊!这里需要指明出来的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讲资本积累的过程,讲剩余价值资本化,讲资产阶级自始就是以剥削掠夺起家,为了堵塞资产阶级经济学者的口,把资本家“勤俭发家”的老底子即原始积累过程和盘托出来,是完全有必要的,但谁若以为马克思这样揭露资本家阶级的创业发家的肮脏故事,是为了替农民打抱不平,并以此来反对资本主义,那就完全曲解了马克思的意思。事实上,马克思不是在《资本论》第三卷讲地租的那一篇这样清楚明白地告诉过我们么?“小土地所有制、依照它的性质,就排斥劳动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劳动的社会形态,资本的社会集中,大规模的畜牧,科学的不断进步的应用。”[201]这段话不已从反面说明了,只有资本主义的土地所有制,才允许并要求发展社会的劳动生产力,搞大规模的畜牧业,并利用科学进步的成果么?小土地所有制,小农经营的好处在哪里呢,那并不曾带来像浪漫主义者所描绘的那种好景况。在那种社会政治条件下,“高利贷和课税制度必然会到处使这种所有制衰败。把资本投在土地价格上面,一定会夺去耕作的资本。生产资料的无穷的分裂和生产者自己的个别分立。人力的可惊的浪费。生产条件日益恶劣化和生产资料的昂贵化,是小土地所有制的必然法则。对于这个生产方式,好的年成也是不幸”[202]。“小土地所有制的前提是:人口的最大多数是农村人口;统治的,不是社会的劳动,而是个别分离的劳动;以致财富以及再生产连同它的物质条件和精神条件的发展,在这样的情形下,都在排除之列;合理耕作的条件,也是如此。”[203]当马克思这样说明了小土地制,小农经济的“并不理想”或“太不妙”的光景以后,还从正面来强调资本主义的进步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重大结果之一是:一方面,它使农业,由一种单纯经验的,机械地相传下去的,原来由社会最落后部分经营的方法,转化为自觉的科学的农学应用,只要这种转化在私有制度所规定的各种关系以内,一般地说是可能的;一方面,是使土地所有权,完全从统治和服从关系解放出来,另一方面,又使当作劳动条件的土地,完全从土地所有权和土地所有者分离开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巨大功绩,就在于一方面使农业合理化,使农业第一次有可能依照社会化的方法来经营,另一方面又把土地所有权还原为不合理的东西。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这种进步,同它的其他各种历史的进步一样,首先要把直接生产者转化为完全的赤贫,用这个作为代价,方才得到它。”[204]

马克思早已意识到了,由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封建生产方式表现了这样的优点和进步性,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就惯于强调这一方面。他说:“生产者转化为工资劳动者的历史运动,一方面就表现为生产者从封建义务和行会束缚解放出来的运动。对于我们的资产阶级历史家,只有这一方面是存在的。另一方面,这些新被解放的人,要在他们所有的一切生产资料,和旧封建制度给予他们生存上的一切保证,都被剥夺干净以后,方才会成为他们自身的出卖者。”[205]在后面这一方面,在这一点上,对于资产阶级历史家似乎更是并不存在的。恰好相反,我们现在讨论着的俄国民粹派,他们却死死抱住后面这一方面,而前一方面对他们又是不存在的。也许说,俄国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前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尚不曾痛快顺利地发展起来,而过渡期中的生育阵痛,在社会各方面,特别在小生产者破产没落方面所引起的悲惨状态,正还在激动人心,因而就使得那些惯于向后看而不向前看的小生产者的改良家认识糊涂,迷失方向;因而就使列宁还有必要就俄国的具体社会实况,来指证他们的错误。列宁反复论证了,俄国农村的阶级分化与矛盾的加剧,正说明资本主义农业在不断发展。要想取得下面这些伟大的成就,而不发生社会尖锐的矛盾,不经过社会的斗争,是不能想象的。那些成就表现在农村方面,“第一,资本主义一方面把农民从‘世袭领主’,另一方面把农民从宗法式的依附农民变成了同现代社会中其他一切业主一样的手工业者。……第二,农业资本主义首先打破了我国农业数百年来的停滞状态,大大地推动了我国农业技术的改造和社会劳动生产力的发展。……第三,资本主义首先在俄国建立了以使用机器和工人的广泛协作为基础的大规模农业生产。……最后,第四,俄国的农业资本主义首先连根摧毁了工役制和农民的人身依附关系”[206]。他特别加重后一点说:“从‘俄罗斯法典’的时代起,直到现在农民用自己的工具耕种地主的土地为止,工役制经济体系一直绝对地统治着我国的农业;伴随着这种制度而来的必然是农民的贫困和愚昧,使农民受屈辱的,如果不是农奴制的劳动性质,那就至少是他们的‘半自由的’劳动性质;如果不剥夺农民的一定的公民权利(例如,所属等级低下,遭受体罚,被派担负公差,束缚于份地等等),工役制的存在就是不能想象的。因此,自由雇佣劳动代替工役制是俄国农业资本主义的巨大历史功绩。”[207]除此以外,列宁还在全书的末了,用“资本主义的使命”这小标题,总结了资本主义在俄国经济发展中的历史作用,认为资本主义所造成的劳动社会化,不仅由商品生产增长本身破坏了自然经济所固有的小经济单位的分散性,把小的市场汇合成为广大的国家市场,更进而成为世界市场;不仅在工业中和农业中创造了空前未有的生产集中,以代替过去的生产分散;不仅排除了人身依附形式,不仅减少了从事农业的人口的比例,从而增大了大工业中心数目,并还由其集中社会化的社会经济活动,在不同的性质上,把不同地位的人们分别联合起来,赋予这样联合起来的集团以组织团结的力量。所有这些改变,最后又必然全面改变人们的精神面貌,特别使生产者的性格发生深刻的变化,这样,就为更新的更高级的社会创造准备了物质的和精神的条件。所以,列宁就资本主义在俄国经济发展中的历史作用指示我们说:“承认这种作用的进步性,与完全承认资本主义的消极和黑暗的方面,完全承认那为资本主义所必然固有的把这一经济制度的历史过渡性质揭露出来的深刻的全面的社会矛盾,是完全一致的。”[208]

由此可见,一个社会经济制度的进步性和它的消极黑暗面,只有把它放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来考察,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就社会历史关系的总和看来,它对于社会的劳动生产力是发生促进作用,还是发生阻滞的作用呢?它对于广大的生产者劳动人民是起着启蒙“解放”的作用,还是起着麻痹精神和束缚人身的作用呢?这是首先要考察到的问题。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正好是用这样的观点方法来批判资本主义制度;列宁在《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中,也正好是用这样的观点方法,来评价俄国资本主义制度在俄国经济发展中的历史作用。不过,任何一种著作,特别是像马克思列宁这些革命导师的著作,都是有它在特定历史时期,要在理论上完成特定的历史任务的,《资本论》所要完成的理论任务,是对西欧已经发展起来的资本主义经济,揭露它的剥削的秘密,论证它的暂时过渡性,因而,它的论述的中心命题,就不是在如何强调资本制的进步性方面,虽然马克思在一切可能的场合,都没有忘记提出它对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对社会化的促进,所作出来的重大贡献。在另一方面,《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所要完成的理论任务,却是在俄国过渡历史时期,要解决民粹派所提出来的俄国资本主义没有发展前途,俄国没有发展资本主义的必要的这些现实问题,对于这些问题的分析研究,无疑要更多的着重阐明资本主义的进步意义,虽然列宁在一切必要的场合,都没有忘记指出资本主义制度的消极黑暗的一面。如果说,封建制度的爱好者,乐于断章取义地从《资本论》关于原始积累和地租问题的讨论中摘取支持他们的意见的词句;今日的资本主义的拥护者,也尽可从《俄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中,去摘取有利于他们的词句。然而,马克思主义者是从全面发展的观点来看问题的,贯彻着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对于任何形而上学的“卫道者”,都不是可以营养他们贫乏心灵的“智果”。但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列宁从资本主义农业的角度,来阐述资本主义在俄国农业发展中的积极作用,不但大有助于我们全面认识资本主义制度,并也实在是对于《资本论》体系的发展与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