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历史总是由点到面地构建起来的,瞿秋白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观建构同样如此。从《鬼门关以外的战争》到《关于整理中国文学史的问题》,从现代文学发展史的革命演义,到现代文学史观的革命内爆,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革命叙述,瞿秋白已经有了清晰的线上的逻辑贯穿和面上的宏观把握,那就是从五四到“新的文化革命”[71],倡导“要来一个无产阶级领导之下的文艺复兴运动,无产阶级领导之下的文化革命和文学革命”,即“无产阶级的‘五四’”[72],从语言到文学,从政治到社会历史,全面建构中国现代文学的革命史叙述。然而,就文学史观的建构而言,除却理论架构之外,还要有思潮运动史和作家作品史的点状个案来支撑。瞿秋白的思考与实践同样建基于此。
以左翼革命为现代性依归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叙述,作为一种有别于西方的“反现代”文学史观,应该如何建构与叙述呢?瞿秋白把目光停在了五四和鲁迅这两个经典的“点”上。毕竟,从五四到1933年,要在这么短的历史时段中寻找符合叙述要求的点,而且是已经可以进行相对历史化评说的,但又必须是瞿秋白自己熟悉的,当然也只有五四和鲁迅。有意思的是,瞿秋白的五四文学史观和鲁迅观逐渐定型,二者相互依存,互为表里,但原点仍是五四。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说,讨论瞿秋白与中国现代文学史观的革命兴起,根本问题是讨论瞿秋白的五四文学革命史观的普遍兴起。
瞿秋白的五四文学观是怎样生成的呢?
五四运动“陡然”爆发时,瞿秋白说自己是“卷入旋涡”,“抱着不可思议的‘热烈’参与学生运动”。对自己参与后世仰之弥高的五四,瞿秋白的动机描述非常朴素,呈现出穷学生在大时代中更为常态的被动和激情。五四落潮,带着“要求社会问题唯心的解决”的“内的要求”,“秉着刻苦的人生观”,瞿秋白奔赴“饿乡”苏俄进行实地考察。[73]可见,直到写《饿乡纪程》时,瞿秋白对五四思潮仍只有总体感受和观察,没有具体研究,对五四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运动也没有深入思考。耐人寻味的是,瞿秋白日后对中国文化的讨论却常以五四为起点。
1922年3月20日和24日,瞿秋白写下《赤都心史》的最后两篇:《新的现实》《生活》。这是瞿秋白思想飞跃的记录,他从此要以“现代的社会科学”的“科学方法”来解释和解决中国的“社会现象”,觉得“真正浸身于赤色的俄罗斯,才见现实的世界涌现”,要把“保持发展人类文化”作为自己寻求“现实世界中‘奋斗之乐’”的目标。[74]1931年6月10日,瞿秋白作《学阀万岁!》,再次详细地讨论了五四运动“光荣”的主要所在。但瞿秋白反语式指出五四新文化运动“差不多”白费,并做出特异的结论:“所说的是‘差不多’,并不是说完全白革。中国的文学革命,产生了一个怪胎——象马和驴子交媾,生出一匹骡子一样,命里注定是要绝种的了。”[75]在此期间,瞿秋白作《新中国的文字革命》,转向从语言变革的贡献反过来评价五四文学革命的功绩,他说:“‘五四’的白话运动当然有它的功绩。它打倒了文言的威权。但是,它的使命已经完结,再顺着它的路线发展下去,就是——用改良主义的假面具,掩护事实上的反动,扛着‘白话文’的招牌,偷卖新文言的私货,维持汉字和文言的威权,巩固它们的统治地位。”[76]
最能体现瞿秋白五四文学史观革命转折的,是他在1932年5月18日写的《“自由人”的文化运动——答覆胡秋原和〈文化评论〉》,其中涉及五四文学革命精神继承问题的争论。五四文学革命精神是什么,谁是合法的继承人,这是双方争论的中心。对此,瞿秋白理解的“问题的中心”是:胡秋原“认为现在要‘自由人’的‘智识阶级’,负起文化运动的特殊使命’,来‘继续完成五四之遗业’”,而《文艺新闻》却“认为‘当前的文化运动是大众的——是为大众的解放而斗争’,认为脱离大众而自由的‘自由人’已经没有什么‘五四未竟之遗业’;他们的道路只有两条——或者来为着大众服务,或者去为着大众的仇敌服务;前一条路是‘脱下五四的衣衫’,后一条路是把‘五四’变成自己的连肉带骨的皮”。显然,争论双方(瞿秋白与胡秋原)之间的分歧,归根到底只有一个,即阶级立场的问题。瞿秋白很清楚这个底线,他明确指出:“‘自由人’的立场,‘智识阶级的特殊使命论’的立场,正是‘五四’的衣衫,‘五四’的皮,‘五四’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遗毒。‘五四’的民权革命的任务是应当澈底完成的,而‘五四’的自由主义的遗毒却应当肃清!”此时此刻的瞿秋白,已经把五四分成“民权革命”和“自由主义”两块。前者“应当澈底完成”,但领导权应该而且已经发生转移;而作为五四文学革命中的自由主义精神,却被比作“衣衫”和“皮”,是“应当肃清”的“遗毒”。[77]
任何比喻性论述,都必然会带上结论的跛脚病。瞿秋白大胆而激进的五四文学革命精神的历史切割,显然是以背弃自由知识阶级立场为前提。然而,曾经亲历过五四的瞿秋白,应该能感觉到自己论争逻辑有其尴尬和牵强之处,事实上也的确经不起学理上的严密推敲。不过,在政治和学术之间,瞿秋白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政治,他牢牢坚守住了五四文学革命的历史阐释权,经受住了政治斗争和阶级立场的底线考验。毕竟,他属于那个革命政治斗争异常激烈的大时代,而革命立场是彼时所有问题中最后和唯一的标杆。事实上,迄今为止,所有关于五四文学革命精神的相关问题,如五四文学革命精神是什么、谁是合法的继承人等,不仍然还是百折不挠地占据着论述的中心么?显然,不是问题本身说不清,而是说不清本身就是“五四未竟之遗业”[78],其间恰恰就存在着一个政治正确与否的立场问题。
瞿秋白深知,作为革命文学史观的原点和起点,五四文学史观建构是争夺历史叙述合理性的重要资源。1932年5月,瞿秋白写《“五四”和新的文化革命》,标志着其五四文学史观的正式生成。《“五四”和新的文化革命》同时被收入《瞿秋白文集》的文学编第3卷和政治理论编第7卷[79],这也说明了其意义非同寻常,既有文艺思想价值,也有政治思想地位。
在《“五四”和新的文化革命》里,瞿秋白把五四时期和俄国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相类比,认为二者是“相像的新文化运动”,“只有无产阶级,才是真正能够继续伟大的五四精神的社会力量!”强调“无产阶级决不放弃五四的宝贵的遗产”。[80]而在不断强调五四遗产继承权合理合法的同时,瞿秋白对五四文学史观的革命论列更是毫不含糊,乃至于后人无法分清他究竟是在论说五四文学史,还是申述政治思想斗争史:
中国五四时期的思想的代表,至少有一部分是当时的真心的民权主义者——自然是资产阶级的民权主义者。中国的文化生活在五四之后,的确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五四式的新文艺总算多少克服了所谓林琴南主义。当时最初发现的一篇鲁迅的《狂人日记》,——不管它是多么幼稚,多么情感主义,——可的确充满着痛恨封建残余的火焰。[……]然而新文艺的革命反抗的精神,还在小资产阶级的青年群众之中发展着。跟着,无产阶级和农民群众自己的斗争爆发起来,所谓文化运动之中自然反映着阶级分化的过程,而表现着许多方面的斗争……直到“科学”、“民权”之类的旗帜完全落到了无产阶级的手里。[81]
瞿秋白这篇雄文中的一句话,清清楚楚地指出了他的旨趣:要来一个“无产阶级的‘五四’”[82],亦即瞿秋白所谓的“新的文化革命”。言下之意,五四还不够无产阶级、不够革命。既然如此,瞿秋白的五四文学史观自然就只能作为无产阶级文学史观的开端,而五四文学也不过是一个必然且只能由无产阶级来继承的开端。至此,瞿秋白的五四文学史观基本定型。在“新的文化革命”宏伟蓝图的观照下,瞿秋白确定了五四在革命历史叙述中不彻底、不成熟的起点地位和原初意义。此后,五四一直都是以这种面目成为瞿秋白的话语资源。至于新的文化革命的具体革命目标,自然就是瞿秋白所说的现代普通话的建立与文艺大众化的实现。
论及瞿秋白现代文学史观的革命兴起,当然不能不提到他对鲁迅的评介与榜样塑造。如前所述,鲁迅观与五四文学史观,是瞿秋白现代革命文学史观的两个基本点。而瞿秋白的鲁迅观形塑,毫无疑问是基于《鲁迅杂感选集》的编纂与《〈鲁迅杂感选集〉序言》这篇“皇皇大论”[83]。关于鲁迅与五四,瞿秋白论述道:“‘五四’之后不久,《新青年》之中的胡适之派,也就投降了;反动派说一味理想不行,胡适之也赶着大叫‘少研究主义,多研究问题’。这种美国市侩式的实际主义,是要预防新兴阶级的伟大理想取得思想界的威权。而鲁迅对于这个问题——革命主义和改良主义的分水岭的问题,——是站在革命主义方面的。”[84]瞿秋白进而认为鲁迅的杂感“反映着‘五四’以来中国的思想斗争的历史”[85]。在瞿秋白看来,有革命的五四才有革命的鲁迅。一系列的论证和塑造过程,无不以此为前提展开。自此,一个矗立在从五四到现代的革命斗争洪流里的红色鲁迅,通过一本杂感选集的编纂和一篇瞿秋白风格的作家论撰述,被迅速而有点机械地构建起来。[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