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瞿秋白的七绝《雪意》如下:
雪意凄其心惘然,江南旧梦已如烟。
天寒沽酒长安市,犹折梅花伴醉眠。
该诗写于1917年底或1918年初,集中了中国古典文人诗词中关于花、酒的典型意象,鲜明呈现了瞿秋白浓重的古典文人审美情趣,传达着对现实人生的彷徨与颓唐,是其当时低沉抑郁心情的反映:一边凄然作别如烟的“江南旧梦”,一边遥想“天寒沽酒长安市,犹折梅花伴醉眠”;一方面是厌世主义,悲观情绪弥漫,另一方面则有理智化的自我警醒。
历经革命烈火淬炼的瞿秋白,在十五年后仍不悔少作,重录并书赠鲁迅,可见他本人对该诗艺术之自得和诗思的认可。乃至于重录此诗时,瞿秋白坦言“今日思之,恍如隔世”,言下之意是感慨自己变化之巨,但也可能有“陌生化”之后重新发现新我中之旧我的讶异。可以说,抄录此诗赠给鲁迅,既是瞿秋白对鲁迅的一种感情认同与知己酬唱,也不乏瞿秋白以此种形式向鲁迅呈现自己所自得的某种自我形象认同的意思。
至于鲁迅书赠条幅给瞿秋白一事,也并非礼尚往来、一来一往那么简单。书赠的过程本身就有着一番转折。
周建人回忆:“对联中的话,鲁迅说是录何瓦琴的话,我记得是秋白说的,而鲁迅有同感,所以书录下来,又赠送给秋白。后来有人纠正我,说何瓦琴在历史上确有此人。可能我记错了,也可能这句话是秋白找来的,而鲁迅书写了。总之,这句话代表两人的共同心意。”[60]
何瓦琴是清代学者何溱,字方谷,号瓦琴,浙江钱塘人。工金石篆刻,著有《益寿馆吉金图》。清代徐时栋《烟屿楼笔记》有这样一段记载:“何瓦琴溱集稧帖字属书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亦佳。”“稧帖”即《兰亭集序》帖,也就是说,鲁迅书赠的这副对联文字,其实是何瓦琴从王羲之《兰亭集序》中集字创作的。
平心而论,一般来说,要送人的字幅,上面所要写的内容,情形大约有两种:一种是赠书人胸有成竹,早已经想好要写的内容,能表明赠书人对彼此双方的情感判断,也是自我形象展示,更是对受赠方的期待;另一种是在问询受赠人的情况下临时决定书写内容,这或许可以表明双方对彼此关系在当时情境下的共识,乃至只是受赠方的自我期待。而对于后一种情形下的“共识”程度的判断,是“同感”还是“心契”,当然因人而异。瞿秋白选择这句带有集句性质的文字来概括自己与鲁迅之间的友谊关系,确也吻合瞿秋白在情感集约与自我表达上的一个习惯。[61]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鲁迅书赠此条幅文字赠予瞿秋白,与其说是双方对彼此关系在当时情境下的一种“共识”,不如说是他们对于人世交谊理想状况的一种期许和美好想象。
鲁迅与瞿秋白的关系,是否达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这一高度,是“同感”还是“心契”,每个人的理解和定位似乎都有偏差。这种理解的偏差,小则关乎对鲁迅和瞿秋白之间的关系的理解,大则关乎鲁迅与左联、革命文学阵营的关系考量。
但不管作何解释,这两次赠书行为奠定了此后所有关于瞿秋白与鲁迅之间的友谊讨论的基础。瞿秋白与鲁迅的友谊,无论立场如何,视角如何变换,都是不容怀疑的存在。而大致说来,在两人的友谊进程中,瞿秋白的主动性和个人情感色彩比较浓厚,鲁迅则显得持重而理性。
需要注意却是,在瞿秋白眼中“鲁迅是谁”本身是在变化的,这不仅因为二者友谊进程是动态的,而且还因为瞿秋白作为革命政治家所处际遇、语境和情境的变化与需要。毕竟对瞿秋白来说,在个人与革命之间,后者是绝对占压倒性优势的考量。因此,和翻译问题一样,“鲁迅是谁”这个问题对瞿秋白而言,绝对也不仅仅是“私人的事情”。瞿秋白与鲁迅之间的交往与情感,瞿秋白眼中的鲁迅,始终存在着多种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