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述林》的出版传播史
《海上述林》分上下两卷,上卷《辨林》,下卷《藻林》,每卷前都有鲁迅亲自撰写的序言。书名和分卷书名都为鲁迅先生亲自拟定,并亲笔书写。
“林”想必是鲁迅对瞿秋白“瞿”姓的拆字解——上有双“目”,“双木”为“林”,即“瞿秋白”。事实上,瞿秋白自己在革命年代也曾化名为“林复”,被捕后化名为“林祺祥”[62]。所谓“海上述林”,意为鲁迅先生在上海编撰一部怀念瞿秋白的书。不仅如此,以鲁迅的文字趣味和教养,此书名还可以读为“林述上海”,意思是瞿秋白在上海时期的著述文集。一部文集的命名,包含着鲁迅对友人的沉痛哀思,可见两人的友谊深厚。
上卷《辨林》“几乎全是关于文学的论说”[63],下卷《藻林》收的都是瞿秋白“文学的作品……也都是翻译”[64]。瞿秋白的“辨”与“藻”,恰恰就是鲁迅对瞿秋白最为赞赏的两点——现代文艺理论修养和文学才情。譬如,鲁迅就曾认为瞿秋白的俄文中译“信而且达,并世无两”[65],文风“明白畅晓”,在中国尚无第二人:“真是皇皇大论!在国内文艺界,能够写这样论文的,现在还没有第二个人!”[66]
《海上述林》初版本每卷各印500部,也即共印500套,尺寸为22.7cm×15.3cm,32开本,重磅道林纸印,配有玻璃版插图。其中,100部为亚麻布封面,以皮革镶书脊,书名烫金,书口刷金,美轮美奂;另外400部为蓝色天鹅绒封面,书口刷靛蓝,书名烫金。
1.上卷《辨林》的编辑出版
据鲁迅日记可知,鲁迅1935年10月22日“下午编瞿氏《述林》起”[67]。自此,鲁迅开始着手编瞿秋白的遗著《海上述林》上卷。1935年12月6日,鲁迅“校《海上述林》(第一部:《辨林》)起”[68]。1936年4月22日,鲁迅“夜校《海上述林》上卷讫,共六百八十一页”[69]。1936年5月22日“下午以《述林》上卷托内山君寄东京付印”[70]。
鲁迅在1935年9月11日给郑振铎的信中说明已与茅盾商定,先印译文,并拟好篇目,等原稿看一遍后,与郑振铎约定时间,同去印刷厂发稿付排。10月22日,日记写明是日下午正式开始编辑《海上述林》,到11月4日已将稿件编好,正式约郑振铎同去印刷厂发稿,洽商校对办法(见鲁迅当日写给郑振铎的信)。
《〈海上述林〉上卷序言》写于1936年3月下旬,可知编定此书持续了将近一个半月时间,校订花费近五个月。上卷《辨林》的版权页署“一九三六年五月出版”,可见从编定到出版又花了一个多月。
1936年10月2日,“下午《海上述林》上卷印成寄至,即开始分送诸相关者”[71]。1936年10月6日“复曹白信并《述林》一本”[72]。1936年10月16日“复曹白信并赠《述林》上。复静农信并赠《述林》。寄季市《述林》一”[73]。1936年10月9日鲁迅“夜寄烈文及河清信,托登广告”[74]。此即《〈海上述林〉上卷出版》[75],最初刊载于1936年11月20日《中流》第1卷第6期。鲁迅拿到上卷的成书,再三校读后,又发现三点疏漏。于是,乘下卷出版之便,补上《〈海上述林〉上卷插图正误》[76]。
由上可见,为了这部纪念瞿秋白的书,鲁迅可谓将对文字的完美追求发挥到了极致。鲁迅的这些作为当然不仅仅是形式,而已经是“有意味的形式”[77]了,甚至可以说这些作为本身就是一种行为艺术。1936年10月16日,《译文》新2卷第2期刊出鲁迅亲拟的《海上述林》广告,时值鲁迅辞世前几天。
2.下卷《藻林》的编辑出版
1936年3月下旬,鲁迅写完《〈海上述林〉上卷序言》。1936年4月17日,鲁迅便“夜编《述林》下卷”[78],其间还要完成上卷的校订。1936年5月13日“校《述林》下卷起”[79] 。1936年8月11日“午后寄雪村信并《海上述林》剩稿”[80]。1936年9月30日“上午校《海上述林》下卷毕”[81]。
《海上述林》下卷《藻林》,其版权页署“一九三六年十月出版”。可见,下卷从编定到出版花费鲁迅五六个月时间。1936年8月27日,鲁迅致曹靖华信中说《海上述林》上卷已在装订,“不久可成,曾见样本,颇好,倘其生存,见之当亦高兴,而今竟已归土,哀哉”,并对下卷进度太慢而深表不满。[82]
为了加快下卷的出版进度,鲁迅函告开明书店经理章锡琛,请他催促排字局,但章并未回信表态,也看不出排版加紧,行动上毫不迅捷。鲁迅据此认为“在我病中,亦仍由密斯许赶校,毫不耽搁,而至今已八月底,约还差百余页。……这真不大像在做生意”,并委托茅盾催促,“从速结束,我也算了却一事,比较的觉得轻松也”。[83]
1936年8月31日,鲁迅给茅盾的信中说他看到《海上述林》两种装订样本时的喜悦心情:“那第一本的装钉样子已送来,重磅纸;皮脊太‘古典的’一点,平装是天鹅绒面,殊漂亮也。”[84]然而,真正等到此书上卷印装成时,已是1936年10月2日,鲁迅此刻已病重。据许广平回忆,鲁迅看到寄到的《海上述林》(当时仅印出上卷)成书后欣慰不已。在病榻上看着编辑精良、装帧优美的《海上述林》,鲁迅宽慰地对许广平说:“这一本书,中国没有这样的讲究的出过,虽则是纪念‘何苦’——瞿氏别名——其实也是纪念我。”[85]
的确,这部书的出版,不仅是对瞿秋白的纪念,也是对鲁迅的最后纪念。10月7日《译文》主编黄源来探望,鲁迅便把一本精装的《海上述林》送给他,并微笑着说:“总算出版了……这书不能多送,有熟人托你买,可打个八折”,又说能否在《译文》上登广告。鲁迅告诉黄源,书的下卷也已校好,年内可出版。[86]
1936年10月9日和10月10日,鲁迅在给黄源和黎烈文的信中,还念念不忘为《海上述林》刊登广告。[87]此时,距离鲁迅逝世不到十天。
1936年10月19日凌晨鲁迅逝世,此书成了其生前编辑的最后一部书。
3.《海上述林》的再版
《海上述林》这样一部独特的书,无论其再版或不再版,无疑都是“风起于青之末”,发展为文化史上的一件的大事情。
事情的确如此。1949年前后有关瞿秋白的著述出版就是重要的风向标。陆定一说:“1966年之前,只出版了秋白的关于文艺方面的著作和译作,这样做是他的主意,目的在于当时要出版毛泽东选集,不要引起某种不一致的可能。”[88]从维护最高领袖权威的角度看,文艺思想当然也属于应该避嫌的“不一致”的范畴。陆定一的考量,想必和鲁迅当年编《海上述林》时的“印一译述文字的集子”[89]“先印翻译”[90]的意思有异曲同工之处。
《海上述林》是鲁迅编纂出版的、由瞿秋白翻译的苏联和欧洲的文艺理论文章以及一些文学作品,属于允许且应当出版的范畴。检阅一过,可以发现:1941年7月,上海文艺流通社再版过《海上述林》;1949年东北书店、1949年东北新华书店辽东分店,也曾出版过《海上述林》(现可见的为一卷本,其实就是《海上述林》的上卷《辩林》)。
不仅如此,就在1949年10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在上海出版发行了《海上述林》足本(以下简称“三联版”),此书的意义和内涵可想而知。三联版的《海上述林》,在短短四个月后随即再版,据版权页显示,两版总印数为7000部,足可见其发行量之大。
可偏偏也是在1950年2月三联版《海上述林》再版时传达出了别样的紧张气息。三联版再版印刷时,临时得到瞿秋白的夫人杨之华的通知,要求抽去原本有的四篇文章。
《海上述林》是鲁迅亲手编定的,现仍可见初版本[91]。无论是从鲁迅这位编者的权威角度出发,还是就这部书及其作者的历史意义而言,任何变动都必须权衡再三,而且变动本身无疑都会有耐人寻味的地方。1950年2月,在三联书店再版的《海上述林》上卷《辨林》目录页的后面,出版者特地刊载了一则小启:
本版付印后,得瞿夫人杨之华同志通知,应抽去四篇文章,故本书上卷缺549-592,又621-634,下卷缺299-316等页。[92]
前后比较,可知杨之华通知三联书店“抽去”的文章,是有关歌德、萧伯纳、高尔基的四篇文章:上卷549—592页是《译论辑存》里的《L.卡美尼夫:歌德和我们》《M.列维它夫:伯纳·萧的戏剧》,621—634页是《A.S.布勒诺夫:高尔基的文化论》;下卷299—316页是《高尔基创作选集》中的《马克西谟·高尔基》。解读其特意刊载的小启,对于三联版《海上述林》再版的这一变动,人们首先要问的当然是,杨之华为什么要临时抽掉原本编入的四篇文章呢?
杨之华抽去初版本那部分内容的原因,有两个说法:一说是根据当时的政治形势需要,因为当时苏联已经在反布哈林。另一说则是当事者的说法,该书当时的编辑谢骏说:“鲁迅生前编辑出版的瞿秋白遗著《海上述林》,后因1937年,苏联把布哈林枪决了,1950年我们再版该书时,就抽去了4篇涉及到布哈林的文章。”[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