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出版后,1972年,茅盾和周振甫就在往来书信中论及此书。茅盾认为“郭老《李白与杜甫》自必胜于《柳文指要》,对青年有用。论杜稍苛,对李有偏爱之处。论李杜思想甚多创见”,周振甫“深以公(指茅盾——引者注)论为然。郭书确实胜于章书远甚,确有偏爱”。[67]恽逸群认为此书“一扫从来因袭皮相之论”[68],萧涤非则指出其“曲解杜诗”“误解杜诗”[69]。可以见出,移步换景与移形换影,无论正反意见,都承认了郭沫若此书关于李杜的相关识见的“新异”,其差别只是认可或不认可这种“新异”:认可则为“创见”,不认可则为“曲解”“误解”。
因此,即便从最低限度来看,暮年郭沫若写《李白与杜甫》,其目的也应该是有所见、有所识。参酌其文史修为,郭沫若当然有这种自信、能力和底气。故而郭沫若才会在答复读者对此书的疑问时说:“杜甫应该肯定,我不反对,我所反对的是把杜甫当为‘圣人’,当为‘它布’(图腾),神圣不可侵犯。千家注杜,太求甚解。李白,我肯定了他,但也不是全面肯定。一家注李,太不求甚解。”[70]言下之意,郭沫若认为自己对李白和杜甫都有自己的看法,有自己反“太不求甚解”的独到之解,也有自己反“太求甚解”的为学知止。也许是强作解人,也许是以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但都不妨是隔代同音,乃至于曲径通幽,都算是“求甚解”。既然是求解,则既可解人,也可能是自解。既然是将李白、杜甫这两大诗人和自己“与”在一起,郭沫若显然是在求解觅知音。
好谁恶谁,扬谁抑谁,本来就不应当是暮年郭沫若写《李白与杜甫》的根本动机,起码不必是唯一动机,那终归不是“与”。对哪个具体诗人的好恶,对暮年郭沫若而言,已经算不上是一件多么有价值和意义的事情。况且,通过这种表态来附和某种或某个人对李杜的爱好与意见,远没有郭沫若以其他方式的赞美来得直接爽快。暮年郭沫若并不糊涂,素来亦非忸怩之人,他也没有必要那么曲折地再以此增加自己的什么分量。郭沫若要写一本能将李白、杜甫和自己“与”在一起的书,无疑是有寄托的,不过所寄托之物,主要不是在别处和高处,而是在他自己的灵魂和精神深处的幽思与寂寞。
郭沫若曾说:“唐诗中我喜欢王维、孟浩然,喜欢李白、柳宗元,而不甚喜欢杜甫,更有点痛恨韩退之。”[71]郭沫若又说:“把杜甫看成人,觉得更亲切一些。如果一定要把他看成‘神’,看成‘圣’,那倒是把杜甫疏远了。”[72]郭沫若喜欢李白,不甚喜欢杜甫,喜欢杜甫的诗和人,不喜欢被尊为“神”和“圣”的杜甫,这与《李白与杜甫》不矛盾。对作为诗人的杜甫和李白,郭沫若有喜好拣择,但这并不影响郭沫若在艺术时空的沉思和人世存在的叩问维度里,将李白、杜甫和自己“与”在一起对话、游目骋怀。
论唐诗必然关涉李杜,但论李杜则未必一定要牵扯唐诗。拘泥于前者,便有抑扬褒贬、区分彼此的分别心和偏执出位之思。豁通后者,则更多是古今同一的会通与当下之思。“和”还是“与”,是为人之学还是为己之思,在我看来,这才是理解暮年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写什么的关键。诚然,对于李白和杜甫,郭沫若各有所欲,也各有所“与”。例如,在“关于李白”这一部分里,郭沫若对于李白“世人皆欲杀”的“人生污点”,颇有慨而叹之的寥寥数语:
受人讥评,在李白是理有应得。但陆游的讥评,说得并不中肯。李白那两句诗是在讥刺趋炎赴势者流,何以讥刺了趋炎赴势者便应当“终身坎”?[73]
趋炎附势固然不是美德,但纵览人世沧桑,那又何尝不是普遍人性与世态呢!李白自己也有趋炎附势之举,但偏偏有时又犯点傻气和痴气,居然弱弱地去讥刺趋炎附势者流,这不过恰恰说明了他始终是个诗人,而非庸人。而更加趋炎附势的人,反而振振有词地去苛求不那么趋炎附势的人,去讥刺那偶尔不得已而趋炎附势的人,这是否有点“以百步笑五十步”呢?郭沫若话中有话的代为说项,虽有逆时俗翻新语的味道,其实不过是坚持了一点点诗人的赤子之心和朴素的勇气罢了。而正是在此类有些拧巴的话语逻辑中,我们才隐隐约约看到了不被时代和俗流完全淹没的郭沫若,那个举世滔滔之下有点懦弱而自知理屈的郭沫若。但他始终是那个敢于在时代激流中傲立潮头的、写出《女神》和《天狗》、写出《屈原》和《试看今日之蒋介石》的郭沫若。或许在这个意义上,郭沫若想说的其实是“李白就是我”。以至于在写完《李白在长流夜郎前后》之后,即辩说李白的人生轨迹之后,郭沫若心有戚戚,非常感慨而自信地说:“实际上如果仲尼还在,未必肯为他‘出涕’;而‘后人’是没有辜负他的。他的诗歌被保留了一千多首,被传诵了一千多年,‘后人’是没有辜负他的。”[74]
对诗人的偏爱,是郭沫若论李杜的本质与初衷。哪怕在刻意抑杜的笔墨里,郭沫若也清醒保有这一底线。他愤愤于杜甫的“功名心很强,连虚荣心都发展到了可笑的程度”[75],但仍旧说“杜甫毕竟只是诗人而不是政治家。作为政治家虽然没有成功,但作为诗人他自己是感到满足的”[76]。当然,差别也是明显的。郭沫若说杜甫作为诗人是“自己感到满足的”,而李白则是“‘后人’是没有辜负他的”。
俗世中,一时一事的公平固然很重要。但更久远的是历史和人世评说的公正。郭沫若对李白的俗与不俗,显然有自己诸多的哀其不幸与怒其不争,甚至有爱屋及乌的掩耳盗铃、曲为之辞与强为之辞。譬如对《为宋中丞自荐表》的那一番七弯八绕的考证,以及对李白与永王李璘的关系疏证,等等。郭沫若的一番苦心、满腔幽绪,既是为了那个因为“又庸俗而又洒脱”而“之所以为李白”[77]的李白,当然也是为了自己。
为“飘然思不群”的李白“洗白”,固然是有着郭沫若“与”李白的一腔幽情在焉。不仅如此,郭沫若在《关于杜甫》的部分,同样也为挖掘杜子美的“不美”部分而搜肠刮肚。这难道不也正是一腔幽情在焉的另一种呈现么?精神分析所谓“反向形成”的精神防御机制,大概也就是这种。此类例子数不胜数。郭沫若对杜甫“三重茅”的考证与责难固然不必再说,郭沫若论及杜甫与陶渊明的选择性接受同样耐人寻味。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说,这一部分与郭沫若“另类”论李白的趋炎附势一节,堪称前后呼应、相映成趣。
郭沫若从杜甫诗文中钩稽杜甫对陶渊明的态度,他认为“杜甫对于陶渊明却有微辞。……他也肯定陶的诗,……尽管杜甫对自己的二子宗文、宗武,比起陶渊明对其五子还要更加关怀,但他却坦然对于陶渊明加以讥刺”,“看来杜甫不承认陶侃的一族真正是陶唐氏的后人……据此,可见陶渊明自称为尧皇帝的后人是出于假冒,这也暴露了陶渊明的庸俗的一面。……杜甫虽然没有明说陶渊明假冒,而在实际上没有承认他们是同族。这可从反面来证明杜甫的门阀观念是怎样顽强,并也同样证明杜甫的庸俗更远远在陶渊明之上”。[78]郭沫若的逻辑很有意思,他论列杜甫庸俗,原因就是他发现比陶渊明更庸俗的杜甫居然“坦然对于陶渊明加以讥刺”,讥刺难得庸俗一下的陶渊明的“庸俗”。
艰难时势,特殊的诗人,特殊的话头,绵密心曲如此,这件事本身就足以令人喟然叹息。正如郭沫若在叙说李白时所表达的——“只是把地上的舞台移到了天上或者把今时的人物换为了古时,在现实的描绘上,加盖了一层薄薄的纱幕而已”[79]。所以,当我们读到郭沫若的“杜甫比陶渊明更庸俗论”以及“李白实际上没那么趋炎附势论”时,能感知到二者真可谓异曲同工。这一出类似双簧的左右手写作,六手联弹,道出了近八十高龄的他对世道人心的感慨与喟叹,真是“赋到沧桑句便工”。于是郭沫若才会在写到李白暮年以及《下途归石门旧居》时慨然长叹:
“云游雨散从此辞”,最后告别了,这不仅是对吴筠的诀别,而是对于神仙迷信的诀别。想到李白就在这同一年的冬天与世长辞了,更可以说是对于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整个市侩社会的诀别。李白真象是“了然识所在”了。
…………
这首诗,我认为是李白最好的诗之一,是他六十二年生活的总结。这里既解除了迷信,也不是醉中的豪语。人是清醒的,诗也是清醒的。天色“向暮”了,他在向吴筠诀别;生命也“向暮”了,他也在向尘世诀别。[80]
傅庚生不同意郭沫若对这首诗的判断和解释,但却非常明了郭沫若解诗的逻辑与意图,他说:“李白的好诗尽多,似乎不宜评此诗为李白最好的诗之一。只为过分地强调了‘觉醒’,又把此诗做为表现觉醒的典型,才说成‘总结’,誉为‘最好’。”[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