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高考落榜
瞿义乡溶水村,地处四川盆地偏东,大巴山脚下,一个既有山又有水的地方。村名的来历,大概与山水共生共融密不可分。传说曾有堪舆大师路过,驻扎七日,山上坝下河边,满山遍野跑,足迹不放过村子的每个角落。最后说此处乃宝地,必出人物。但若干年也未见谁有福分占了这样的风水,保佑子子孙孙升官发财、洪福齐天。因为众多大红大紫的人,并未出自溶水村就是例证。
天赐大幸于郝强,1967年春末,他出生在这个村落。他的家背靠一座座起伏不断的山丘,门前是一座中型水库。可谓风水宝地。小时候的事情他记不住,访问村里其他人也未必想得起,其实没有意义,反正又不是名人,不必搜肠刮肚编故事糊弄人。1983年7月,火热的季节里,考生郝强,光荣地参加举国上下关注的高考。尽管读的是农村普通中学,初中高中别无二致,学制超级短,各两年,学制要缩短嘛,早出人才快出人才,但他毫无自卑感,反而出奇地笃定自信和自大,因为他在学校成绩名列前茅,矮子中的高个。他有这个底气,还怕谁?虽然于他来说是坐井观天,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啥样,但是他有这个必胜的信心也就不奇怪,无知者无畏。而重点中学读三年,更保险的是师资强,学生基础好,好老师好学生都被抽调到重点中学办集中班,锦上添花,好到一堆,谁能敌。那个年代大学招生人数少,能考上大学的人是凤毛麟角,普通中学能考上大学的更是梳子梳篦子篦,祖坟搭稀泥巴开了裂。有堪舆大师预言附身的溶水青年郝强就以这种当时没有人会多想,也不能多想的普通学生身份,走上高考战场,与重点中学的学生同场竞技。结果早就注定,片甲不留。道理就是这样明显、简单,别不信,普通学校的九年(不足“十年寒窗”期:小学五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速成虚功比不过重点学校十一年(超出“十年寒窗”期:小学五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的扎实功力,趴下是正常的,意欲这样的奇迹出现的概率近乎为零。一个没有系统、完整接受过中学教育的郝强,怎么会获取考上大学的成绩?除非是天才,自学能力超群,那是人中极品,少数中的个别。显然他不是。但郝强天生有股不怕输的性格,没考上,心不甘,在家不出门,生闷气,痛苦了好一阵子。他提出想去复读,但父母的想法与他背道而驰,早就希望他放下笔杆拿上锄杆。
父亲郝才亮阐明观点说:“郝强,我看你也不是读书的材料,别去复习了,没用的,我们是农村人,不如先学点手艺,哪里都用得上。书不能当饭吃,文不得武不得。”母亲何会兰也在旁边帮腔:“郝强,你爸说得没错,读了个高中差不多了,家里还有你弟弟、妹妹在上学,你再去读书我们也没有这个能力支持你。”父母没有文化,一生务农。他们对郝强只是尽到做父母的责任,考不考得上大学,没有太多的关注和企盼,更没有太强的渴求和目的。考得上就去读,算你八字好,考不上也不会怄酸气,反正祖上也无读书人。父母都说了,毫无疑问郝强缺乏自救能力,便死了读书跳龙门这条心。
默念一条耳熟能详的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郝强的心思一下从想读书跳转到读社会大学频道上,甘当农民,照样活人。
丢掉捏惯了的笔杆子,郝强毅然拿起镰把子跟随郝才亮、何会兰出工。小学四年级学生郝雄弟弟、小学一年级学生郝青竹妹妹正值放暑假,也嘻嘻哈哈、蹦蹦跳跳一块去参加劳动。也好,体验农村生活,写作文的素材不用愁了。体力活是年龄老嫩的试金石,郝弟弟、郝妹妹两个未成年人只是做做样子,当当帮手,重活做不了,更多是跟着好玩。但一家人男女老少集体出门劳动,倒还其乐融融。平素各忙各的,难得有这样以农活的名义团聚在广袤大地同劳动共欢乐。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包干到户、包产到户,他们家有承包地约10亩,因为是浅丘地区,田少地多,田仅占4亩多,不到一半。8月中旬后的农村,正是收割稻谷的时节,到处可见忙碌的人们。金灿灿的稻田卷起层层金色波浪,微风吹拂,起伏荡漾。四溢的稻香覆盖田园、农舍,吸进农人胸膛,闭目品味,芬芳舒心,慢慢呼出,余味绵长。
今天郝才亮就是率领一家人去承包田收稻子。
全劳力、顶梁柱郝才亮自然而然承担起扛拌桶的任务,一个技巧加体力的活。一辈子搞农业,他倒是有经验,先将拌桶的口朝下,叫郝强和何会兰一边一人用手抬起,他双腿微弯,钻进拌桶将两只手撑住拌桶两边边板,用头和背抵住桶底,身子用力向上一挺,就站立起来。他在前边走,郝强和母亲、弟妹带上围席、搭谷架、箩筐在后面紧跟。到了田边,郝才亮放下拌桶。嘴里喘着粗气,呼进呼出的声音像拉风箱呜呜作响,就在喘息间也不忘来一句国骂才安逸:“妈哟,久了没背,还有点重呢。”
郝才亮分派郝强和何会兰割稻谷,郝雄和郝青竹将稻谷传到拌桶旁边,递给郝才亮在拌桶上打谷。7岁发蒙,小学、初中、高中读完,满打满算,郝强眼下也仅仅是一个16岁,身高1米75的准青年。白面书生,以读书为主为乐,平素父母包办代替,百草未拈一根,农活看得多做得少,而今眼目下,农民生活即将成为家常便饭和未来职业,但开头确实有些够呛和为难。他学着郝才亮的样子,将裤脚边卷到膝盖处,光着脚板下到田里。田里的水已开缺放走,表面仍是湿漉漉的,一脚下去,踩出了不深不浅的脚印。何会兰下田毫不迟疑进入劳动状态,割了一手稻谷就放在左边,又割一手放在前一手上边,再割一手放上即为一把。重复前边动作左右放置,一根烟的工夫有了十来把。郝强旁边观察,也亦步亦趋,挥舞手臂开镰割谷。他缺经验,一手的大小不一,割两手算一把,或三手算一把,全凭感觉。郝才亮坐在一旁不急不躁抽烟,气歇均匀到差不多的时候,母子俩也割出了一片空处来。该他干活了。他把拌桶推进已割去稻谷的空处,扎好围席,放进搭谷架,上手开干了。割稻谷时,要自然分成小把的目的,是便于两个小学生一前一后传递给郝才亮在拌桶上打谷子。半个小时,郝才亮将打下来的谷子装进箩筐,担回自家院坝晾晒。每打到有一两挑谷子的时候,他就得停下来,从拌桶里将谷子掏出放进箩筐里,腾空拌桶,挑回院坝。
一家人分工合作,尽管全劳力不多,多数是“不合法”的童工,效率还将就,一个半小时收割了一块中等大小的田。但是郝强在割了20分钟时明显感觉不对劲,动作慢了下来。他腰弯久了,好像要断了似的,僵硬、酸胀,缺知觉,差点直不起来。落第的高中生没有资格说痛痒,干得了得干干不了也得干,已经是一个农民了,哪有背起手儿游四方之理。郝强强迫自己把腰伸直,换个站姿和动作,歇一歇,看一看远处,尽是挥汗如雨,满脸喜悦的农人。何会兰埋头割稻谷,郝强的伸腰扭脖甩手,她视而不见。
郝才亮见不得郝强站着不动手,有些不耐烦:“郝强,你娃儿才割好久,就偷懒了?这才开始,今后的日子就是这样。还不快点割,在田里就不要装斯文,慢腾腾的,看你不饿死才怪。”
郝强略带痛苦表情道:“爸,你让我先歇一下,我腰杆像要断了。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偷懒。”
“郝才亮,你就让郝强歇一会儿,他才做农活,以后做一段时间就好了。”还是何会兰这个当母亲的体谅儿子。
郝才亮才不管那么多,他只看收割进度快不快。“歇一会儿?妈的,是哪个虫就钻哪个木头,当农民就要像当农民的样子,肩挑背磨,粗活重活,啥子都要做。你还以为这是在读书写字,文吊吊的。”
郝强实在不想听郝才亮在那里叽叽喳喳,他又弯下腰劳动。他想父母也是人,他们都能一辈子做农活,他比他们年轻,他们都能干,他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他把腰痛不当痛,痛不死就加油干。一个劲地割,注意力完全集中到割稻谷上,稻谷突然不可爱了,稻谷像仇人,将气发泄到仇人身上,无比痛快。嘿,怪了,居然疼痛减轻了一半。任何事情,只要舍得一身剐,再大的事就不是事了。何况一个割稻谷这样的简单劳动,又不是砍头。
郝强感觉脚上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顺势用手去摸了摸,软软的滑滑的,不像小虫子,轻易抹不掉。他低头一看,什么鬼东西,来得真是时候。原来是一条蚂蟥爬在脚肚子上,已经牢牢地吸了进去。郝强本能地去扯,可是越扯越长,根本扯不下来。何会兰看到郝强被咬了,就叫了声:“郝才亮,你快过来,帮郝强把蚂蟥弄掉。”
郝才亮听到何会兰的叫声,跑过来看了看,不屑道:“好大个事情,一条嘛,惊乍八怪的,扯了就是。”郝雄、郝青竹也跟着来看稀奇,男孩胆子大些,静静旁观,倒还没事。郝青竹是女孩,天生胆小,瞧见蚂蟥在郝强脚上舒服地卷来扭去,紧贴皮肤上,头皮发麻,啊啊地大声尖叫。郝才亮到底是农民大哥,对付这点小事经验绰绰有余。他就近摘下一片树叶,卷成锥形杯,从裤兜里摸出烟叶来,放水里浸湿,挤压烟叶把水滴进杯中,反复几次积到大半杯后,便以烟叶水淋蚂蟥身上,轻轻地拍打蚂蟥吸附的周围,待蚂蟥吸盘松开顺势一扯,蚂蟥便弄了出来。郝强的脚肚上血水顺着流了下来,但郝才亮顾不了他的痛痒,先处决蚂蟥,以绝后患。他捡起蚂蟥来到田边的路上,将蚂蟥放小石块上,用镰刀背一阵猛砸,可怜可恨的蚂蟥断成几段,但还在地上顽强地伸缩。
郝才亮去给蚂蟥收尸时,何会兰守在郝强身边,她命令郝强别动。她用力将蚂蟥咬伤处的污血挤了出来,然后又撕下一条围裙边,结结实实帮郝强捆好。何会兰喊郝强回家休息,下午再来,郝强笑了笑,摇摇头,表示不碍事,可以继续干活。他不想让郝才亮看到他懦弱、穷酸和小题大做。
忙完收拾蚂蟥的事,也像得到另一种形式的歇气,接着一家人又投入到收割稻谷的正事里。郝强没有因为被蚂蟥咬过而受影响,他照样埋头猛割,往死里割,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人发狠很可怕。好在眼下的出气筒是无生命且无反抗能力的稻禾。一直割到中午,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了,郝才亮喊收工。郝强抬头直腰,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当农民有什么恐怖的。没有要他的命,早上出来是咋样!现在还不是咋样,没见缺脚短手,脑残白痴。无外乎手打起了血泡,疼得钻心,下水更是加倍疼。但他忍住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只要说了,必然遭到郝才亮的无情奚落,会讽刺他连当个农民都不合格,那不是一个废人是什么,活着有啥子意思?看看,骂者有理,听者无言。
回到家,何会兰麻利地端出早上出门前提前煮好的稀饭、干饭,以及胡豆、四季豆,又把头顿吃剩的一盘回锅肉热了热,一家人的午餐犹如有魔术师助力三变两变摆上了桌。农村活计,看似简单,实则得有算计,忙里忙外,时间掰开用,做这事要想到那事,顾一头不管其他,到头来手忙脚乱。何会兰一向能干,天没亮趁一家人尚在熟睡之际起来,将一天的饭菜备好。反正伏天天气热,大家图凉快,吃饱为准。尤其是农忙季节,没有条件讲究,家家户户基本如此,除非请人打谷子,待客要多加一两个菜,另外啤酒、白酒管够。
烈日高悬头顶,温度成功攀上一天的最高。躺在屋檐下的狗张开大嘴伸出红红的舌头,哼哼哈气;屋外的植物打蔫,自己认栽将叶子怂成蛋卷。“好大的太阳哟,这外面硬是燃得起火。”郝才亮三碗饭塞进肚子,从头到脚都在流汗,连内裤也免不了湿淋淋。他瞭望外面,自言自语道:“先困会儿瞌睡,太阳打阴了再出去。”郝雄、郝青竹接到郝才亮的指令,一转眼就不见了,祖国的花朵躲进了卧室。何会兰轻松不了,她还要善后,把碗筷洗了,桌子擦干净,屋子拾掇整洁。农村妇女辛苦,半边天顶起就不能走开,一松脚便会塌下来,压垮无数个家庭。长哥当父,家中老大郝强,没有跟弟妹一样,碗筷一丢,跑到床上躺起。懂事的他,取顶草帽,抓起耙子到院坝,把晒着的谷子翻晒了一遍。他知道他不去做这些,何会兰就得经管。母亲太操劳了,还不到四十岁的人看起来像要满五十,整整比实际年龄老去十来岁。寒窗不存,书没读成,但自己体力像井里的泉水源源不断涌出用不完。减轻母亲负担,是他灵魂深处原始的夙愿。
这几天天公作美,尽是大太阳,打谷子的好天气。各家各户倾巢出动抢收。郝才亮当然不会闲着,催促全家起早摸黑、开足马力劳动,争取及早把稻谷收割完,不然遇上连续雨天,一年的辛劳就会随雨而去。前几年就吃过这样的亏,稻谷到了收割季节,天老爷像发了怒,只下雨就不让太阳出门,仅仅十来天的时间,到手的谷子还没收割,便在禾苗上全部发了芽,像准备让人拿去栽秧,农民们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郝才亮是老庄稼人,深知天气对农民对农业的极端重要性,靠天吃饭,人胜不了天。说胜得了天的人,不过是些爱呼口号的人。天说变脸就变脸,不像人变脸前还会有个过程或者编个理由。老天在上,她可以无所顾忌,为所欲为。农民与自然打交道,唯有摸索、掌握、利用其规律,看准好天气,死死抓住不放,农耕梦想才会高于天际,一年付出才会颗粒归仓。
平生第一次高强度干农活,心无旁骛收割,面对疼痛和疲惫的极限挑战,郝强的忍耐力和责任心格外优秀,没有一句报怨和一点任性,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资本和理由可以挑衅郝才亮的经验和决定。农村有句俗语说得好:三岁牯牛十八汉,再不得力过了串。他16岁靠近18不远,已然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小男子汉,一个可以干重活的全劳动力,靠父母背太阳过山来供养自己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到了该出力流汗的时候了。脱掉学生装换上粗布衣服,痛苦、难受,但别无选择,自从知道高考成绩后,他对学生生活早已死心和不再留恋,以最大决心来忘却那段曾经寄予过希望的美好岁月,以最大努力来转变角色,当好一个合格农民。这做起来虽然撕心裂肺,但命运叫你低头你不能抬头。所以到了最后两天,他完全像一个熟练工,快速、精确地一镰刀下去,一手稻谷起来,随意一丢自成小捆。稻桩留得不高不低,恰如其分。几天的表现,毫无疑问证明他有成为一个种田能手的天资。自不必说,何会兰眼睛发亮,表扬儿子学得快,郝才亮也不时投过赞许的目光和表情。
郝强和父母、弟妹奋战数日终于把承包田的稻谷收割完。头两天收割的稻谷晒三天就干了,装进箩筐摆放在堂屋。郝强抓起一把捏了捏,沙沙声音传进耳朵,像打击乐敲击出统一节奏的声响。手松开,稻谷从指缝漏下,一如高山流水、断线珍珠哗哗滴落。后两天收回的稻谷已晒成半干,天黑前,郝强归集收拢,堆放院坝,塑料薄膜覆盖其上。如果天公继续保持热烈的心情,只需太阳再支持两天,今年的稻谷收割就可画上圆满句号,农民的脸就会像头上的蓝天晴空万里。
辛苦数天难得这样清闲的时刻,郝才亮亲自操心起当天的晚餐。除了天天必备的稀饭、干饭、胡豆、四季豆之类,他特意吩咐何会兰加了两个菜:青椒肉丝、炒鸡蛋,预祝今年丰收。郝才亮说:“这几天大家累了,多吃点饭多吃点菜,喝点酒,先休整一下。隔两天就开始挖干田,为接下来的秋种作准备。”
郝青竹人小,也不懂农事,好奇地问:“爸,才把谷子打完,你说还要挖干田,怎么这么多事情要做?”
郝才亮摸了摸她的头:“哎呀,你小娃娃晓得啥子,各人读你的书,这些是大人的事,你不要在那里发些怪问。”
“青竹是小孩,不懂问一下有啥子,你就在那里不耐烦,她不问你这个当老汉儿的她去问哪个?”何会兰听了郝才亮的话,出头给女儿打抱不平。
郝青竹嘟起嘴巴说:“就是,爸也太不喜欢我了嘛。”
“呃呃,我就说了这么一句,你两娘母在那里说个没完。好好,不跟你们说了。郝强、郝雄,你两个陪老汉喝点酒。”郝才亮说完,也不管这两弟兄同不同意,站起来就给两人各倒了一小杯。
郝强没有喝过酒,他不想扫郝才亮的兴,端起酒杯,就往嘴里倒,喝完才说:“爸,我干了。”
郝才亮不紧不慢说:“男人就是要喝点酒,才交得到朋友,不然耍都没得哪个想跟你耍。你现在不读书了,更要学到起,今后才能闯社会。”
郝强没有接话,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可郝雄这杯酒,犯难了:“爸,我喝不来,可不可以不喝?”
“可以。”何会兰抢过郝雄的酒杯,“郝才亮,郝雄才多大,你就叫他喝,这个酒喝下去会把他的嫩心子咬烂。”
“好好,郝雄不喝。有郝强陪我就行了。”郝才亮不与何会兰争执。
“郝强把这杯喝了就不能喝了,郝才亮你要喝自己看你恁么喝,都没得哪个管你,不要把你儿子喝醉了,就可以。”还是母亲心疼儿子。
郝才亮只是一时兴起,他怎么可能把郝强、郝雄灌醉。真把两弟兄喝趴下,他也没有好日子过,何会兰一罢工,他不饿几天肚皮才怪。
虽有母亲的爱护,但郝强初临酒池,不知深浅,两杯酒下肚,脸上挂出了彩旗,眼光迷离,脚下扑朔。昏头昏脑间,节奏加快的心跳,怦怦弹出不倔的意志告诫他,佯装没事,坚持到郝才亮酒喝完、饭吃饱才能离席。潜意识里生怕因他提前下席,何会兰会骂郝才亮劝他喝了酒,他不希望母亲与父亲吵架。他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开开心心过日子。贫困家庭的孩子,各种捉襟见肘和穷苦磨难,教会他们从小察言观色、忍气吞声。
郝强简单洗了把脸,冲了下脚睡觉。他的床上郝雄早已吹噗打鼾。家里三个小孩,卧室就三间。郝青竹长成大姑娘了,女大避父,这学期起母亲把她从原本跟父母睡的一张床上分出来单独住一边,郝雄被迫让出房间给妹妹用,他去跟郝强搭伙,两弟兄共享一间。除了堂屋、灶屋(厨房)、猪圈、灰屋(生产用房),没有多余房间,对不起,两兄弟哥俩好吧,住一起不寂寞。郝强与郝雄睡的老式木架子床,也就是现在流行的实木家具,多少年前我们的老祖宗就用上了,潮流有周期,审美会疲劳,此话不假。这种床为简易结构,两长两短的床板和四个床脚靠榫卯相接而成,看似简单实则古人智慧传承。床的四角安装四个床柱,挂上麻布蚊帐,蚊子看着里面酣睡的人,嗡嗡叫得嘶哑也只能围着打旋旋。倒是大热天的,省去蚊虫的骚扰,人在里面热得汗水浑身冒,睡眠质量丝毫不影响安逸指数。第二天起来,竹席上是大大的人样子,就像背是印、汗是印泥,自己摁住席子盖了一个图章。
郝强和郝雄各睡一头,郝雄瞌睡大,发出的咯吱咯吱磨牙声像在梦中与人摔跤,几间屋都能听得见——少年不知愁滋味,郝雄可以做证。而郝强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或者是室内温度太高,或者是郝雄的响声太大,上床一直不能入睡,周身酸痛,四肢乏力,腰部的脊椎像折断了似的,手上的血泡破了后还在隐隐作痛,反正是浑身的不舒服。睡不着想心事。郝强自问,难道我就这样像父母当一辈子农民?重复他们的生活?如果真如此,心有不甘。但又没有任何可以改变这种状态的路子和办法,愁闷、彷徨、迷惘、期待、向往……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不争气。假如自己今年高考有戏,现在会是一种什么情景呢?扁儿锄肯定丢掉了,商品粮一定吃上了。父母的嘴巴要笑瘫,弟妹会以他为榜样,全村会为他感到骄傲,那是何等的幸福和荣光。郝才亮不会要他去收割稻谷,害怕伤着他手上的细皮嫩肉。即便他争取要去,因为当作一次体验有不一样的心情,也不会觉得腰酸背疼,全身不爽。可是结果与愿望相背而行,他是一个悲哀的落榜生,逢人抬不起头来,不干农活还能干啥?这可能就是命,有人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不胡扯吗?命运无影无踪,望不见,触不着……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倦怠、无聊,郝强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在梦里他像来到了江南水乡,烟雨蒙蒙。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门前的芭蕉叶上,滴答滴答,像催眠曲悠扬明快。他立在小河边上一座吊脚楼的窗前,看到一对情侣相互依偎,打着一把花雨伞,慢慢走向河边戏水。突然,女孩失足滑落水中,男孩没抓住。他不假思索推门而出,不顾一切冲了出去。他想当回救美英雄。
“郝强、郝雄,下大雨了,快点起来,把院坝里的谷子帮到收回来。”郝才亮的呼喊声,听起来很焦急。郝强周身一紧爬了起来,惊得四处张望,梦不在了。
郝强恍恍惚惚跑出房间冲入院坝,借着屋内电灯罅漏的微弱光亮,他看见郝才亮、何会兰正拼命朝箩筐里撮昨晚堆在院坝的稻谷。他转身回屋提了一把铁铲返回谷堆旁,一刻不停地使劲挥铲,铲满一筐,就与郝才亮跑步式抬回堂屋里,倒在地上,拖出箩筐接着与天抢粮食。外面的忙碌声把郝雄、郝青竹也惊醒了出来,各自找工具来帮忙。全家动手,收回谷子的速度明显加快,但雨越下越大,屋外漆黑一团,院坝上已平地起水,一些谷子被冲走,工具根本挡不住,损失已成必然。慌里慌张收进屋里,大堆谷子像洗了个淋浴,人更是像才从水里捞出来,上下滴水。正在所有人发呆、犯愁时,先是闪电划破夜空,跟着一阵惊雷响起,像触了地,“咔嚓”“咔嚓”两声,刺得人的耳膜发疼,眼睛不敢睁。郝青竹吓得哇哇直叫,赶快扑进何会兰怀里。停电了,屋里一片黑暗。雷声雨声交织,夜色凝固、静止,一屋人就像冻结在咖啡冰糕里的果仁—黑不见人(仁)。郝才亮告诉大家不要怕不要慌不要乱动,他脚蹚手摸从里屋找出手电筒。一家人凭借微弱光亮换上干衣服。少年儿童先去睡觉。郝强与父母将谷子摊开透气后,重回床上等瞌睡虫来。
郝强平躺着,睁开眼睛,眼前是一抹黑,头脑却异常清醒。郝雄梦乡酣睡,又是鼾声大作。他真羡慕郝雄无忧无虑,头一挨枕头就能入眠。郝强强迫自己睡觉,他调整好睡姿,放空大脑,放松身体,屏蔽杂念,不想任何事情,即便天塌下来,他也不管,由高个子先顶着。就这样由半睡半醒到完全进入睡眠状态,如同一个练功之人思想安静、意念集中的入静状态。他没有了包袱,没有了欲望,一身轻松,轻如一阵风。
天蒙蒙亮,雨还在继续下,丧失了昨夜的狂暴、急骤,变得没有脾气很优雅。郝强起来时,郝才亮早就起床,他一直在担忧打湿的稻谷怎么办。郝才亮将堂屋的家具、杂物尽量移走,腾出更宽的地方让给湿渍渍的稻谷出口气。郝强过来协助,他摸了摸稻谷,不仅水分重,而且有些发烫。
“爸,这稻谷怎么还是热乎乎的?”郝强像个白痴。
郝才亮面无表情地说:“淋了雨,又不通风,遭捂到了。”
郝强傻瓜似的问:“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只有凉办。如果这几天雨不停,还像这样下,这些谷子就可能生霉、发芽,最后连喂猪都要不得,人更吃不得,只有丢了,这季粮食就损失惨了。”郝才亮无可奈何地答道。
“那我们可以给它吹吹风嘛。”
“你去把电扇拿来试试。”
郝强把家中唯一的一把破电扇摆放在屋中间,插上电源,对着满屋稻谷。按下开关,没有反应,扇叶纹丝不动。
“妈的,昨晚上打雷停了电,估计是变压器又遭烧了。我们村的变压器前次被烧了,隔了半个月才修好。这个变压器经常坏,不晓得是啥子原因。这次烧了不知又要等好久才修得好。”郝才亮一旁骂骂咧咧。
电扇无用,靠人工。
郝强将郝雄、郝青竹吼起来,三兄妹一人一把篾巴扇,给稻谷扇风。郝强总想用他们的力量来让稻谷透透气,把水分蒸发出去。三人开始使劲扇个不停,像憋着一口气,啪啪挥舞,但坚持不到十分钟,郝青竹就告饶没有力气了,第二个败下阵的是郝雄。郝强扇到最后,也是累得手上无力,脚打颤颤。笨办法,小孩们做做游戏,好玩而已,根本使不灵。
连续下的绵绵雨,这可急煞了郝家人。电没有,电扇吹风等于摆设;用篾巴扇扇,那只是小娃儿搞起耍。唯一起点作用的是,郝才亮叫郝强隔不了一会儿用竹耙子去翻一遍,不间断,勤翻,还算是一种增加透气的土办法,但收效甚微。
郝强其时心里也很焦虑,这可是他们一家人全年的口粮,这季没抓住,吃饭要成问题。他不时抓把稻谷看几遍,比高考复习还认真。第三天早晨,又抓了一把稻谷观察,他惊呆了,有的变了颜色,金黄色变成了褐色,而且在谷粒的壳上长了浅绿绒毛。
“爸,快点来看,稻谷好像有问题了。”郝强很着急。
郝才亮蹲下捞起稻谷,看了看,闻了闻,并用门牙咬破一颗,剥掉谷壳,米粒有黑点。“完了完了,这稻谷烂了。”
郝才亮垂头丧气的样子,郝强也不知怎样去安慰他。
一家人白费功夫,最终没能抵挡住老天爷的威力和无情,这批稻谷因为淋得太透,又没得大太阳曝晒,发黑霉变,只有一丢了之。郝强看着父母辛辛苦苦地劳作,就因为几天持续下雨,将到手的粮食夺走一半,无比伤心。父母虽然没有哭泣,但看得出他们内心深处是万分沉重的,泪水似心中忧伤的暗流——靠天吃饭的日子,何时了?
雨以绵延不绝的坚韧下了五天,洪水奔腾,造成山村困厄。啥事干不了,郝强和父母趁此歇息,缓过劲来了。原就有计划挖干田,因为稻谷霉烂,更有紧迫感要把损失夺回来。眼下只有靠种小麦、秋玉米、秋菜了。见天气好起来,郝才亮急忙派活,何会兰、郝强跟着出工,留下郝雄、郝青竹待在家一边做暑假作业,一边负责煮饭。
一家之主的郝才亮,像一个小单位的头头,率先垂范,走在前面,干在前面,两个忠诚的下属紧跟其后,啥事照办。
途中,遇到了村支部书记徐德宽。“才亮,会兰,这么早就出来啦?”
“徐书记,没得办法,前几天下雨,我们稻谷没法晒,烂得不少,再不把秋季抓到,恐怕今年要挨饿。”郝才亮诉苦道。
“那倒是,前几天的天气太反常了,估计好多人都有你们这种情况。把干田赶快挖出来,栽种一季,问题就不大。”徐德宽说得很有道理,郝才亮也是这样思考的。刚把稻谷收割完,田里没有长出杂草,而且在收割稻谷前普遍开沟、留缺,放干了水,这个时候最适合翻挖,土壤干爽,不黏结,方便锄头利索地挖下去取出来。把干田办出来,到10月底11月初,便可播种小麦。小麦在南方属越冬植物,到次年4、5月份,到了收割小麦的季节,也就是农村通常说的大战“红五月”,农村中小学生还会放一周农忙假。小麦每亩最低产量可达400斤左右。小麦一收完,马上犁成水田,5月栽种水稻,以“早”制旱,不栽6月秧。一块田一年栽种两季,季季出产,环环相扣接济到产新。栽小麦之外,匀出一点田来种秋玉米,或油菜、秋菜,也是一种增加粮食或收入的不错选择。
当然,在农村,人要勤快,不能懒惰。更要善于计划,每季生产周密安排,无缝衔接,压茬跟进。唯其如此,一个家庭粮食满仓,征购完成,收入可观,才会有积攒。
郝才亮持赞同意见:“我就是你说的这个想法,秋粮损失夏粮补。”
“唉,才亮,跟你一路的这个帅小伙,是郝强吧?好久没见长高了,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是嘛,越大越不懂事了,看到人都不晓得喊。”何会兰抢过徐德宽的话说道,“郝强,快叫舅舅。你又不是认不到,原来经常喊到的。”农村爱认亲戚,凡是沾亲带故的,都要依辈分叫。之所以何会兰要郝强叫徐德宽“舅舅”,实质上是因为何会兰的母亲姓徐,徐母娘家的晚辈正好与徐德宽的字辈相合,转弯抹角挂上了钩。
“郝强喊人噻。”郝才亮也在旁边鼓动。
郝强扯开嘴角笑笑,说:“舅舅好。”
“好好,现在小孩硬是长得快,我还是去年看到过郝强的,这么年把时间,变化就很大。”徐德宽不无感叹,又拍拍郝强的肩膀,“那郝强你是毕业了,还是在读书呢?”
郝强的脸涨得通红:“我毕业了。”
“毕业了,没有考起大学,现在回来当农民,跟我们一起做农活。”郝才亮哪管郝强感受,只管自己说得出。
郝强更加脸红脖子粗,这不是老子在揭儿子的短吗?郝强内心最脆弱的地方,他是最不愿意哪个又来提起这些伤心事。过去的事最好深埋窖藏,捞上来不腐便臭。
“考不起也没得啥子,好歹高中毕业,学到了文化,算是回乡知识青年。”徐德宽夸赞道。
“高中生?起啥子作用?”郝才亮又对郝强的伤口掐了一把。
“才亮,当着郝强的面话不能那么说,高中还是有作用的。”徐德宽可不像郝才亮那么想,他想的是如何发挥郝强这些回乡青年人才的作用,当支部书记是要比一般村民站得高些看得远些,“我们村高中毕业的人不多,要用起来,为全村老百姓服务。郝强,你有没有兴趣,我们村目前缺一个团支部书记,我看你比较合适。要不就来当这个团支部书记,锻炼锻炼。”
徐德宽的提议,像大热天下冰雹,来得实在是有些突然。郝才亮第一感觉是,找郝强去干这玩意?怕是曹操遇蒋干——倒了大霉。父亲眼中的郝强就是一个成不了器的弯木废材。母亲哪会这样看,虽然在她的见识中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心里还是受用的。而郝强本人有些反应不及,他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要去当一个村干部。“舅舅,这事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不晓得当不当得下来,让我想想再回答你。”
徐德宽笑哈哈地说:“郝强,年轻人干脆点,舅舅帮你做主了,先来当,试试得不得行再说,莫像一个女人犹犹豫豫,两天打不湿三天晒不干。另外你来了后,我还给你安排个兼职,到村煤厂当个出纳。”
所以呀,人要出门,千万别一天窝到家里,出门说不定撞个蚊子吃。“落榜生”在徐德宽有些武断的劝说下,意外地尝到了小鲜——换身马甲便是“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