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人海战术
白天开拖拉机就比晚上方便顺畅多了,虽然饿着肚皮,但并不妨碍司机潇洒驾驶。一路摇摇摆摆,哐啷哐啷,车厢里的人跟着拖拉机晃动,震荡,处于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新奇中,不觉得难受反倒觉得逍遥。拖拉机到达目的地,他们恋恋不舍,逗留车上,还想延续这种过节般的情趣。
郝强率先跳下来:“各位到了,下车。”
村支部书记是村里的“大领导”,驾驶室的空位当然归徐德宽。他从里面慢悠悠出来,发出指令:“大家不要忙着走,把柑橘苗搬下车,让司机同志早点回去。”
“好!”“要得。”人多好办事,传的传,递的递,两车苗木搬下地摆在路边,用时不过半个小时。
郝强做事比别人想得远一些,不失时机请示:“徐书记,柑橘苗全部拉回来了,必须马上栽下去。事不宜迟,可不可以让文娱演出的人帮忙,和我们青年团员一块来完成这个任务。”
“怎么不可以?”徐德宽赞同,随即就布置下去,“大家听到,先回去把早饭吃了,带上锄头、钢钎、铁锹、洋铲、粪箕,反正家里有啥带啥,来帮助把柑橘苗栽下去。”
郝强感激不尽,说:“我在这里守到,以防苗木被人偷了。只是要麻烦徐书记,再吼一下广播,通知全村共青团员来参加义务劳动。”
留守的郝强,昨晚在乡上把苗木搬上拖拉机后,才和司机、成学思去街边小食店喝了两碗稀饭,吃了两个馒头,啃了个卤猪脚,忙了一晚和一早上,肚子早就空落落,肚皮像贴到了后背。但他必须忍住难受的滋味,共青团的事,大家都来帮忙,能来已经很够意思了。他不能叫苦叫累叫饿,叫凶了别人怎么想。
等所有人到齐,郝强安排盛小海讲解柑橘栽培技术。盛小海拿出一本皱巴巴的油印小册子,这还是请乡农技员来指导时他厚着脸皮要来的宝典。他也是热炒热卖,冒充老练,实足的传声筒,本质上并无多少实际经验,只能照本宣科。推上了“讲台”,掌握了话语权,管你是老农民还是新庄稼都把盛小海望到。盛小海先红了下脸,然后清了清嗓子,说道——其实是照着小册子念:“柑橘是中国的传统优质果品之一,有四千多年的栽培历史。柑橘皮薄肉多,味道鲜美,营养价值丰富,曾为贡品,现成为平常百姓消费用品。栽种柑橘选择地势坡度低于25度的地方即可。做规划时,要配套道路、排灌、蓄水和附属建筑设施。”
有人听了几句就不耐烦了,直接打断盛小海念台本:“小海,你莫照到读呢,你说一下到底要我们挖多大多深的坑,间距多少就可以了。哪个有时间来听你那些大理论。”
“对的,你就说要我们具体怎么搞。”另外的人在一边接下嘴壳。
郝强解围说:“小海,要得,你只说今天要大家怎么做就行了。至于栽种时间、土壤条件,以及如何管理、修剪、施肥、防病等,以后遇到了再说不迟。”
盛小海念册子被中断,脸像红萝卜,只好选出实际操作部分当众宣读:“柑橘定植坑60—80厘米见方,50—60厘米深,株行距就是3×4米,每公顷800—900株。”
“你莫说这些洋名字,我们听不懂,说我们听得懂的话。定植坑是啥子玩意?到底每公顷是好多亩?每亩栽好多株?”有人又不耐烦。
盛小海快翻小册子,像找到救星样:“哦,这里有解释,一公顷约等于15亩。还有定植坑就是我们平时说的栽树苗的坑坑或窝窝。”
“这就对了嘛,栽柑橘总要打个洞洞;每公顷800—900株,每亩就是除以15,约等于53—60株。”有人很快算出结果来。
郝强试探着问:“大家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众人齐呼。
“既然没得疑问了,我们就开始干活。”郝强也不含糊,“不过我们这是共青团柑橘园,要体现比学赶超精神,我们建议分成5个组,青年团3个组,中老年两个组,各组栽植10亩,看哪个组进度快质量好。大家说要不要得?”
“同意。”一直旁观的徐德宽发声了,“年轻人就是不一样,有活力有干劲,点子多,栽个柑橘都要搞个比赛。我们中老年要加把劲,不能输给年轻人。”
郝强“扣动发令枪”:“我宣布,共青团柑橘园栽植苗木比赛开始。”
徐德宽以土办法划分责任区,他将锄头把代替皮尺,以多少锄头把丈量长宽换算成亩,三下五除二,三四支烟的功夫便把各组的任务分出了个大概。郝强又给划分出的责任区编上号,然后找来一个香烟锡箔纸,裁作5块,背面分别写上1—5的阿拉伯数字,请各组派人抓阄来定栽植区域。责任区域一经敲定,各组争先恐后领取苗木进入劳动状态。谁都不想落后,你追我赶,热火朝天的场面,只有当年集体劳作时才会有如此火爆、热烈。
郝强、盛小海、黄冬各负责一个青年组,分别在中老年组的两旁,郝强、黄冬在左边,盛小海在右边。领了任务,郝强进行组内分工,施基肥,定植,夯土,浇水,安排专人负责,他和一些全劳力打坑,这是体力活,也是最费劲的一道工序。等进入责任区块才知晓厉害,他这个组运气“太好了”,正好选在了一个原来土砖窑丢弃烂砖头的地方,有杂草杂灌时还看不到真面目,待这些杂草杂灌被一把火烧了后,乱石残砖碎瓦全部暴露无遗。郝强看了看这块地的烂样,临时改变战术,必须先处理掉废物和垃圾,才下得了锄。郝强弯腰捡拾地上的砖石,放进脚边的粪箕。捡满就和其他人抬出倒在地块边空闲处。组员们也照着干,或蹲下或弯腰,一齐动手,巴不得像打扫落叶一阵风过,地上便干干净净,一无杂物。郝强他们比其他组多出来的这项工作,始料未及。眼睁睁看着别的组一上场便挥锄挖坑,而他们还在做背时活,哪敢有丝毫懈怠?郝强特别卖力,不停地埋头捡、丢、倒,唯愿尽快扫清责任地上的多余物,进入实质性的栽植。郝强饿着肚皮,勇猛用力,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他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一恍惚便栽到了地上,歪倒身子,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汗珠顺着脸庞一颗连着一颗流下来。大家围了过来,七嘴八舌问个不停。徐德宽听到这边的动静,快步赶了过来。他掐住郝强的人中,并派人去通知医生。郝强静静地休整了一会儿,慢慢缓过劲来,脸上有了血色,出气渐渐均匀,汗珠停止了。精神紧绷的组员们松了一口气。郝强跟大家说,不用管他,抓紧干活,他坐一坐就没事了,他是早上没有吃早饭引起的低血糖反应。村医赶来注射了两支葡萄糖,郝强觉得没有事了,迅速站起来拿上工具,不打算下火线。
“郝强,你不要命了?”徐德宽狠狠地批评道,“还不赶快回去吃饭,你要等到什么时候?硬是要等到把自己整摆起了让你妈老汉儿来收尸才要得?”
“我没得问题了。大家都在劳动,我怎么好走?”
“没得问题没得问题,你这样硬撑,要不到五分钟又要倒地。人是铁饭是钢,你都大半天没吃饭,还要劳动,哪个会说你半句迟到早退?快回去吃了再来也影响不到哪里去。”
徐德宽几乎未责怪过郝强,还是头回这般严厉。他不敢顶嘴只好暂时撤退,回家填肚子。一进屋,与他有“仇”的郝才亮就说话了:“郝强,你整天整夜都不回来,死到哪里去了?在外边没捞到油水喝,还是要回到这个狗窝来找吃的。如果是我,有本事就不回来,混出名堂再回来。”
郝强已经习惯郝才亮的阴阳怪气和风凉挖苦,根本不听他的说话,自顾自该做啥就做啥。忙了一天一晚,加上今天上午的体力活,他的确饿得发慌、虚脱。打开碗柜,取出一个大碗,将铁鼎罐里剩下的冷红苕饭挖出一碗,就大口吃起来。没有菜,但饿了吃什么都香。吃得太急,郝强噎着了,咳起嗽来,咳出了眼泪。管不了吃相好看不好看,擦干泪继续往嘴里塞饭。
郝才亮本来已经闭口,听到郝强弄出的声响,又有了说风凉话的机会:“我说你是穷吃饿吃,像八辈子没有吃过饭,说出去就丧德。你吃慢点要不得,又没得哪个跟你抢?吃抢饭,只有要死的人才会那样吃。”
不管郝才亮说得多难听、刻薄,他不把郝强当人看,郝强也不把他当爹认。郝强吃完饭碗筷一丢就走了,留下郝才亮在那里干瞪眼。郝强早把郝才亮当成无关紧要的路人,他此时此刻的心思已飞回柑橘栽种的现场。
郝强所在组负责的区域,地上的砖石清除完毕,正在挖坑。饭后的郝强,有了能量,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提起一把洋铲加入劳动大军。栽了约一个小时,接近中午,该是大家回去吃午饭的时候了。郝强肚子里的食物尚未消化殆尽,自觉留下,既看管工具和树苗,又可凭一己之力挖坑,不用拼进度,能挖多少是多少,比歇着不动好。郝强挖累了,趁喘息片刻的时机,移步到其他四个组的地块去“偷窥”,洁净、碧蓝的云彩下,除了阳光和自己,偌大个园子空无一人,寂静无声。他毫无顾忌地在每个组的区域转了转,若无其事又极其用心地数了数已栽的树苗,他希望做到知己知彼,出现奇迹,反败为胜。
所有人似乎都还记着有一个劳动竞赛,不想当落后分子。饭一扒进嘴落进肚,顾不上休息,就自觉地回来干活。郝强把中午侦察的情况向同组队员通报,差距面前大家不能不焦灼、慌张和不安,所以别人中途休息,他们不停工,总想把清理砖石多消耗的时间追回来。
满打满算三天时间,人海战术的优势和成果,在朝阳变成夕阳时大放异彩。溶水村多日不见的你追我赶的竞赛场面,热火朝天的集体劳作,开出了希望之花,结出了胜利之果——共青团柑橘园的栽种任务圆满完成!郝强和组员本想笨鸟先飞,终因客观条件悬殊似鸿沟,“奇迹”没有到来,得了第三名,其实倒数也是这个名次。姜还是老的辣,徐德宽所在组率先栽下最后一株树苗,齐齐高呼:“我们第一。”盛小海组获得亚军。看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结果,郝强只好安慰道,没有吆鸭子(四川方言:垫底)已是谢天谢地了。但他内心的快活、得意、欢悦,难以掩饰,因为共青团工作有了新的舞台和好的起步。
树苗栽下去了,一排排一行行,整整齐齐,左看右看都顺眼,像课间操列队的少先队员站在操场,等待检阅的老师一现身,便高喊:“老师好!”尽管满脸严肃但万般享受眼前的一切。星夜归家,郝强即便疲惫地躺在床上,仍然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第二天一早,他便率领团支委成员们回到共青团柑橘园。他喜上眉梢,时而眯起眼睛,时而睁大眸子,瞧着从一抹夜色中醒来,挂满露珠的柑橘苗,煞是好看,分明是一件不朽的作品。越看越情不自禁,油然而生一种幸福感、成就感。也许这就是一个青年人成长的初梦。虽然有些幼稚有些仓促,但难能可贵的是梦已有了开端有了底色。
“大家好好看看,这是我们新组建的团支部做的一件可以看得见的事。”郝强不无自豪地说,“我们不能辜负了全村人的期望,这是在他们的帮助下才有了这么一块属于共青团的自留地、责任田。”
“就是,千万要管好,莫栽下去没有多久就死了,那就成了笑话。”盛小海不无担心地说。
“小海说得对。我们要想一个办法,把这片园子管起来。”郝强认同盛小海的话。
张青万建议:“我觉得以团小组来管,每个团小组管一个季度,轮流来,上不清下不接。”
“我同意,我们每个团支委本身兼了团小组长,自然要负起责任。”黄冬投赞成票。
谢玉婉拍了拍小手:“我也同意这样办,大家都来出点义务。”
意见很明确,郝强便顺水推舟作出决定:“由团小组轮流来管,就从黄冬开始,依次排。但是盛小海接受过技术培训,要作为技术总管,全程参与,大家不懂的地方可以向他请教。当然盛小海自己还要继续加强这方面的学习,今后要努力成为柑橘种植的行家里手,大家都仰仗你在技术上有出息。”
在场的人信心百倍,只是盛小海表现出担忧来:“大家这么信任我,好有压力。我也只是跟着乡农技员简单学了一下,只知道点皮毛,要全程负责,我恐怕胜任不了。”
“你别推辞了,反正我们几个人中你是最懂技术的,你不来当技术指导哪个来?”郝强安抚道,“不懂可以向乡农技员请教,或者请他来现场指导。”
经郝强这一劝和其他几人的怂恿,盛小海没法再说不行的话,只好说:“我只能试试。不行还得另请人。”
柑橘园的管理职责落实了,郝强像还有什么事欠着。围着园子转了转,看上去与其他果园并无二样,但总感觉似乎缺少点什么,就是说不出来。“你们说这个园子还差什么没有?”
“很好啊,不缺什么。”黄冬抢答。
张青万也摆摆手:“树苗栽好了就不差什么了。”
“差什么?差个牌子。”谢玉婉想了想,到底是女生心思细腻,“生个娃儿都要取个名,搞个园子也应该有个响亮的名字挂出来。”
郝强一拍脑袋,抑制不住激动,指着前方,宛如经过打扮后别具一格的柑橘园即刻浮现在眼前。“对对对,这个园子就是谢玉婉说的差个名字和牌子,就像女人穿了一件新衣服,上面不别一枚胸针或其他小饰物,总感觉哪里不对头。”
因地制宜,就地取材,这是郝强此时能够想到的办法。他到村煤厂,精心挑选了两根自然笔直,碗口粗约一层楼高的松树原木,将三块用作井下支护、打尖的松木板刨平、上下拼接,钉在其上端,留出下端作桩脚,请村里“著名”民间艺人、谢玉婉的父亲——谢文明,以红色油漆上书:溶水村共青团柑橘园。郝强交代盛小海、谢玉婉,选择园子显眼的位置,提前在地里打上两个安装洞,把松树桩脚插进洞里,将土回填,压实,一块有名字有乡土味道的牌子便树立在了溶水村民惊奇的目光中。郝强站在牌子前,伫立良久,舔嘴回味。并非他孤芳自赏,深信任何路过的人都会对这片与众不同的地方不自觉地打量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