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升乡党委书记

三四、荣升乡党委书记

1988年底,郝强21岁,在区机关度过了两年多废寝忘食、熬更守夜又紧张、充实的日子。论收获和感受,他忙忙碌碌未曾想过,更无从捋清,不外乎跑跑路,服服务,稀松平常,居功自傲的念头都不曾滋生。倒是有件事,他愿意拿出来晒晒——成为巴蜀干部函授学院首届毕业生,领到了烫金的大专文凭。虽比不上全日制文凭的含金量和美誉度,但国家承认,也算考不上大学的人,迂回曲折圆了个半梦。

干部队伍如一潭池水,流水不腐,死水易臭。一个新领导到任,不夸张地说,观望的人几乎等于辖区的所有干部群众。看新官的“三把火”如何烧,选人用人导向咋样,会不会再现旧时“一朝天子一朝臣”……李义夫是谨慎的,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没有贸然动干部,大会小会宣传保持干部队伍稳定。人心不能乱、不能散。但发明辩证法的人明里暗里提醒和告诫,长时间不交流,干部活力从何而来?老人已老态龙钟,稳坐钓鱼台,殊乏压力,占着茅坑不拉屎理所当然,其奈何哉!台下台边的人找不到晋升的通道和希望,激情溃泻、放水,悲观失望的情绪像一汪浊流漫溢、浸染干部群体。更直接的结果、挑战和风险,在于领导的威信立不起来——有人会错误地把你当成温驯的不抓老鼠的病猫,避不了邪。李义夫又是智慧的,更是精于算计得失的。他已经熟悉瞿义区的干部情况,每个人的素描像早在他的心头画好。到了大稳定小调整的时候了,他已向县委和组织部门作过汇报。

瞿义乡政府大院的墙头,好久不见的喜鹊这两天又出现了,欢快地在上头跳来跳去,叽喳喳的鸣叫,响亮、动听、吉祥。乡上的人莫不惊奇,他们预测有好事将要发生。果然,郝强在组织部带他回到瞿义乡报到任职多日的茶余饭后,还有人当面或背后议论喜鹊出来好兆头的传奇故事,郝强听到也只是一笑了之。

瞿义区委一盘棋考虑人事方案,全区范围内互动交流。如还有人认为李义夫是病猫的人,那一定是吃了药没醒过来。郝强是这次干部调整中的一匹黑马。他从区团工委书记调回瞿义乡当党委书记,成为瞿义区最年轻的党委一把手。所谓“鸿运当头”“吉人天相”“顺风顺水”……这些形容运气好的词汇像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大步流星走上党委主要领导岗位,不仅别人惊掉下巴,连他自己也想不透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他既没做无根无据的升官发财梦,更没去跑官要官。过程是组织部在宣布班子前给他谈话时揭秘给他听的。组织部的人说,重用郝强,打破了论资排辈的老框框,培养年轻干部破格势在必行。实际上会前的考察、酝酿过程比最后会议决定任免重要,那是一个看不见的背后运作——郝强同志要感谢胜似知音的李义夫之前出面向县委和组织部不遗余力推荐他,吹嘘他身上连一个疙瘩都没长,这才让他幸运地坐上直通车。

干部工作牵一发而动全身,瞿义乡原党委书记孟其高提拔到瞿义区公所任副区长。刘湘菊从配备女干部的角度就地提拔为瞿义乡副乡长。乡长夏伯良五十多岁,老同志,任职年龄界限临近,原地踏步,继任。

组织部动作神速,县委研究决定后,不等过夜便出发到区上、各乡宣布班子。他们安排的路线,瞿义乡是首站。带郝强到任后,返回区上宣布孟其高的任职和其余四个乡的干部任免。

党政班子调整,是瞿义乡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召开干部会议是必须的,乡机关全体脱产干部、乡属企事业单位主要负责人,村“两委”书记、主任参加。李义夫亲自主持会议。组织部领导宣布任免文件,然后是相关人员表态、讲话。郝强被点名第一个发言,其实开会前,组织部就把会议议程告诉他,让他提前有个准备。郝强人年轻并跟着李义夫见过“世面”,深谙这种会更多是仪式,要说话而不说长话,意思点到为止,要言不烦。他故作老练,满怀感激抬眼看着大家,停顿片刻,开口用结实宽厚的男中音歌唱般地把烂熟的腹稿当众朗诵出来,会场里回荡起他抒情的声音:坚决服从组织的决定,感谢组织的信任,领导的关怀和同志们的帮助!我如履薄冰,深感责任重大,使命光荣,一定向领导和同志们学习,勤奋工作,开拓进取,不辜负希望……寥寥数语,赢得排山倒海般的阵阵掌声。轮到孟其高表态,态度坚决,拥护县委的决定,服从组织安排。顺便还替郝强打广告,相信他能够把瞿义乡发展建设得更好。李义夫请乡长夏伯良发言,他先推辞不说,李义夫坚持让他说几句,明眼人看得出,李义夫用心良苦,夏伯良是乡里的老板凳,郝强的工作需要他的支持。今天红口白牙会上能说点乖面子话,今后也不好明目张胆给郝强故意添堵。乡长同志没打算发言,盛情难却,临阵磨枪,乱七八糟胡诌几句:小郝,人不错,有前途。回来担任书记,我一定服从他的领导。我年龄大了,也不中用了,工作少给我安排点。我性格不好,说话直爽,工作中如有得罪,不要往心里记,我的心不坏。刘湘菊眼看李义夫要叫她发言,直摇头。

三个发言的干部,真假立见高下。孟其高、郝强自然说的正话,而夏伯良就带弦外之音、言外之意。不仅李义夫听出来了,郝强也敏感地觉察,在场的人稍微留心就会看清一个乡长真实的嘴脸。夏伯良没能坐上头把交椅,耿耿于怀。他看不上嘴上才长出几根胡子的郝强,众目睽睽称呼“小郝”可见一斑。内心闹别扭,配合工作可以想见自然抵触。这不,当着组织和全体干部的面,夏伯良酸不溜秋,话里夹棍带棒,可想而知他是早就想借题发挥,而不是像他伪装出要别人三请四催的样子才讲,他的话已憋到喉咙如子弹上了膛,只等轮到他说话的机会就会一梭子扫射过来。

当主持人的好处掌握着麦克风,话长话短,声高声低,个人说了算。无人敢抢话筒。当然主持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委托个人,便把发言权交给他,未免草率,那一定是会议人员排名靠前的大佬。李义夫说了几句套话,来了一个三百六十度大甩尾,话锋一转就到了提出要求的节奏上来。他态度鲜明地要求,所有人在乡党委新班子的领导下,要讲党性,听从组织安排,扎实工作。特别强调班子的团结,从新班子一到位,就要有好的风气,好的形象。泛泛而谈中顺便敲打一下倚老卖老、个性乖张的夏伯良。他说,乡党委政府班子成员要精诚团结,服从领导,不准拉山头搞小圈子。凡是闹不团结的,一次原谅,二次警告,三次一律免职。不管这个人资格有多老,功劳有多大,桥归桥路归路,该处理的决不心慈手软。郝强偷瞄夏伯良的脸,红的白的青的啥颜色都占,像多彩灯带不时变换。

组织部宣布班子的次日,孟其高高风亮节把郝强找去,与他交接工作后,做了一次简单的交流,也可理解为临别赠言。生活中能遇到良师益友,是人生的幸事,只是可遇不可求。“郝强,你现在回来当党委书记,我从内心是欢迎你的。我也希望看到你越走越好。”孟其高推心置腹地说道,“瞿义乡的情况你是比较熟悉的,工作会很快上手,这我一点不担心。我只想提醒你的是,一定要搞好班子的团结。团结对全乡和你今后的发展都有好处。你是年轻人,资历浅,过去你是他们眼中的小字辈,而今成为他们的领导,可能会有人心里不舒坦,一时接受起来有困难,这需要时间磨合。”

郝强感激老领导的坦诚相见:“孟书记,你一直关心我,照顾我,并且经常提醒我,知遇之恩,终身难忘。班子团结问题,我会努力争取搞好,以诚心换真心。”

“人心是个复杂的东西,最难揣度,你要未雨绸缪,绝非一时做做思想工作就能解决问题,要做长期的艰苦的疏解。古人不是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吗?”

“孟书记,我思考过,乡上真正最有想法的应该是两个人。”

“你说说是哪两个人?”

“夏伯良、陈丰。”

“你说得很对,但还说掉了一个人。”郝强的分析与孟其高相同,仍有遗漏。

郝强不明白:“谁?”

“成学思。”

郝强一拍脑袋,笑道:“对对对,还是孟书记你看问题深刻。”

“可以先从这三个人入手,做通他们的工作,乡上其他人就好办了。”

“孟书记,我知道了。今后有困难和问题我向你请教,你要多指点。”

郝强主持召开第一次党委会议,其中一个重要议题是班子成员分工——任何人当主要领导必干的一件事。议题安排不多,会议时间刻意靠后,放在上午10点钟开会。可是时间到了,锣齐鼓不齐,夏伯良尚未出现,大家枯坐会议室等他。郝强问办公室通知没有?办公室主任郭银航起身出门转了一圈回来,摇了摇头说:“夏乡长的办公室、寝室都没有找到人。”郝强不动声色:“郭主任,你发通知时是通知到本人的吗?”郭银航点头:“是当面给他说的。”这不是明摆着故意吗?郝强像闻到一股恶臭,想吐但捏住喉咙没有吐出来,依然当没事似的替人作想:“也许夏乡长另有什么事,正忙着赶来,我们再等十分钟。实在来不了,我们就不等,正常开会。”

会议室一阵骚动,抽烟的把烟摸出来,摆龙门阵的小声嘀咕,乘机方便的跑厕所。嘀嗒嘀嗒,墙上的钟摆不受会场气氛干扰按照自己的节奏运动。郭银航焦虑地看了看挂钟,差三十秒到郝强“建议”的开会时间。郝强在翻阅会议材料,做开会准备。剩五秒,郭银航彻底失望了。这时,“吱呀”一声门开了,众人的目光像数支探照灯移向响声处,像打在姗姗来迟的会议救星身上。夏伯良定在门口,冷峻地扫视会场,参会人员被他射过来的眼神轮番抚摸一遍。他没有解释什么,也没有去坐在党委书记左边——早已约定俗成属于乡长的专属位子,而是直绷绷地选择围成一圈的班子成员的后排。绝对会议事故!有人捂嘴发笑,有人咬耳私语,有人侧目凝视……玩笑吧,如是也太过了点。

郝强用力掐大腿,冷静冷静,不跟小人一般见识,这是自己召开的第一个党委会议,只能开好,不能开糟。他微笑,若无其事地说:“夏乡长,请到前边坐,那里哪是你坐的地方?莫跟工作人员争位子。”

夏伯良面无表情地说:“坐这里是一样,你的重要讲话我听得到。”

郝强维持笑容,轻声道:“郭主任,你动个步去请夏乡长到前排入坐。”

郭银航得令如弹兔,跳将起来,既劝又推,硬生生将骄傲得落后的夏伯良送到了乡长席位安坐。

郝强吩咐郭银航给夏伯良把茶水泡来后,会议正式开始,比预定时间延后半小时。郝强的心情一落千丈,腹诽数遍。但他心如明镜,越是艰难的时候越应当克制,切忌上了鬼子有意挑起事端的洋当。不然赢道理就变成输道理,会让自己处于难堪和不利地位,今后开展工作就会处处被动。昨天与孟其高的交谈,他咀嚼、反刍,获得了深刻的触动和认识。不管遇到什么人什么事,自己不能乱了方寸,乱了阵脚,要乱只能让对手乱。要站在正义的一方,守住主动权。他没有因为夏伯良今天的行为大动肝火,依然镇定自若地按预定的议程进行。前三个议程,推荐先进,干部退休申报,年度职工体检诸项,基本是会上走下程序,不需要花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研究。

最后一项议题,班子成员分工。郝强想以不变应万变,原分工暂时不动,新任的接替调离的领导分工。工作先找人做,不至于脱节,今后视情况作调整。暂不调整分工的策略,使想调的将来有机会,不想调的也打不出屁来。他不愿看到,为个分工,出现拈轻怕重、挑肥拣瘦的自私表现,议过去议过来,议而不决,像玩乒乓球,你一拍我一拍。郝强讲出自己的想法,党委委员表态无意见。夏伯良在会上当听众,他像冷水烫猪不来气,郝强听取他的看法,要么冒一句“你定就是了”,要么一言不发。可是到了研究分工议题,“少言寡语”的乡长同志元气大涨,革命斗志昂扬。不等郝强请他发言,他迫不及待张口发表意见:“我看班子成员的分工是大事,要慎重,这直接关系着党委工作能否顺利有效开展,也事关全乡经济社会事业的发展。这么重大的事情,起码事前应该征求意见,否则会给人落下独断专行的口实。也许只是没征求我的意见,不知你们晓不晓得?陈丰同志,征求你的意见了吗?”

猝不及防,陈丰吞吞吐吐半天,答道:“嗯……嗯……嗯……我这几天没在乡上,在城里开会。”

夏伯良找到同病相怜者,继续扩大战果:“学思同志,你呢?”

“征不征求意见,我都没有意见,我服从党委决定。”成学思似乎很讲规矩。

夏伯良越位篡权,像他是会议主持人,问遍全体党委委员,得到一堆模棱两可的回答。“小郝,不对,郝书记,你看大家都不晓得,我看分工的事宜暂缓。”

郝强观照夏伯良的系列表演,将就不了,惯使不得,躺在地上耍赖的小孩不打几下屁股他不起来。民主程序已过,郝强果断拍板:“既然绝大多数党委委员表态同意,党的组织原则是少数服从多数,分工就这样定了。要变那是今后的事。”

议程进行完毕,郝强如同演讲比赛的四辩总结陈词:“我这次回来当党委书记,不仅你们会觉得意外,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能的事情居然发生。这里我想讲一个大家再熟悉不过的现象。有四个人打麻将,甲乙丙三人是麻坛鏖战多年的老将,只有丁是新手。一上桌,甲起牌便是一副好牌,清一色带三六九下叫(四川方言:听牌),形势一片大好,他得意扬扬地坐在桌边等自摸。乙丙的牌也不赖,倒腾几手牌也下了个好叫。丁就没有那么幸运,那三人已虎视眈眈等人放炮或自摸时,他还在苦苦祈求摸张乖牌下叫,不当赔将。剩最后五张牌时他起手勉强下了个卡卡叫。机会均等,一人剩一张牌。甲乙丙摸到手上的尽是废张,无奈丢掉。最后一张牌丁摸起来,竟然海底捞。甲乙丙气得吐血。你们说老麻将遇到新麻将服不服气,该不该拿钱?规则在先,愿赌服输。我总觉得在座各位都是我的领导,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才有了我的今天。我感谢大家。”郝强站起来,鞠了个九十度的躬,“一个人的成功固然有偶然性,但始终离不开组织的培养,离不开朋友的帮助。一个单位的事业,也离不开全体同志的共同努力。我们能够在一起工作,是缘分。我们互相学习,彼此尊重,合作共事,我们就会取得胜利。团结,是我们成功的制胜法宝。为了共同目标,我希望不要有人出左脚、当小人。”

夏伯良埋着头,看不清他的脸有无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