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打狗灭犬

二一、打狗灭犬

一大早,黄角村党支部书记邱云为不请自到,比堪称“早行人”的郝强更快一步。黄角村,一个距离乡政府不远的村落。乡党委照顾坐办公室的郝强联系。邱云为不因急事不会早来,从他踏进办公室那刻起,郝强便意识到来者必定有事。邱云为张口,应验了郝强的预料。前段时间村民牛二娃遭狗咬,在家做了简单包扎,以为没事。过几天感到不对头,饭不想吃,发低烧,无力,浑身不舒服,像得了场感冒。吃了村医疗室开的药也不见好转,不得已找乡医院检查,结果是患上了狂犬病。出人意料的结论,邱云为震惊,全村陷入人人自危的恐慌。“人呢?”郝强盯住邱云为的眼睛。邱云为躲开,无辜地答道:“住在乡医院。”“走,去看看。”郝强果断地提议。

牛二娃蜷缩一团,侧卧在床上,无神的眼睛满是恐惧,像经常挨打骂的受气包。郝强走到病床前,帮他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拾起盖上,牛二娃吓得直往里边靠。邱云为赶快安慰他:“牛二娃,不要怕,这是乡文书郝同志来看你。”牛二娃愈加往里靠,一直靠到墙边靠不动为止,但加剧的害怕和惊恐从筛糠般的肢体中掩饰不住地暴露。

交流无法进行,郝强便退出病房,直奔主治医生办公室:“医生,牛二娃得的什么病?”

医生简明扼要地回答:“狂犬病。”

“这个病治得好吗?”郝强得到医生的确切答案后追问。

“治不好。他现在是恐惧,对声音、光亮、风、痛这些敏感。要不了多久,就进入兴奋期,狂躁不安,特别恐怖,怕水、怕风,时而会出现呼吸困难,屎尿不畅,痉挛,抽搐,最终死亡。”医生看似无情,实则是专业答复。

“有没有减轻痛苦的药物?”

“有,但效果不明显。”

可以想见的结局,郝强的脑子里不断浮现出牛二娃的可怕症状和必然的残忍下场。狂犬病,农村俗称疯狗病,就是被疯狗咬患上的病,一种多半缘于无知而传播的稀奇古怪的病。郝强听人说起疯狗病的事,还在七八岁时,留下一段抹不去、擦不净的胆战心惊、刻骨铭心的印迹。他和小伙伴上山打柴,这是暑期作业之外的额外劳动,小学生无一例外。一天,太阳当顶,汗水像断线珠子啪啪掉落。他们各背着一捆柴下山,途中卸下重物歇气、扯闲淡。一个稍大的小伙伴绘声绘色讲述大人讲过的故事:他爸爸说,打柴的山上,曾经有一个人被疯狗咬伤,不日病发,慢慢病情加剧,病人的疯狂、攻击、暴力像鬼魂传说弥漫山村,村民白天不敢单独出门,深夜畏惧贸然开门。添盐加醋的村民以讹传讹,说疯子衣服裤子穿不稳,整天光着屁股瞎逛,抓着什么就跟什么是仇人,谁敢靠近谁就是皮青脸肿的靶子。更不堪的是,疯子像疯狗一样闻不得血腥,逢人便咬。小孩更是诱人下口的猎物,一不小心就逃不过疯子魔爪的锋利。病入膏肓的末日来临,失去痛觉的疯子,自己掰下一个一个手指,像嚼清脆黄瓜“嚓嚓”几声吞进肚里。狂犬病的厉害和恶行,投射出郝强的心理阴影面积犹如一道数学难题解不开。郝强再没爬上那座山打柴,看到狗远远地躲开,避不开也要颔首、收腹、踮脚让出狗路。

早上目睹了牛二娃患狂犬病的不幸、凄凉和悲惨,惆怅的心绪起伏、波动不止,即便郝强已在办公桌前整理文件,平复一时也未必能像电灯开关一样始终听话。他如坐摇椅上,晃晃荡荡,此时只想找到个铁一般坚固、安稳的支点,让自己不胡思乱想。但追查慌乱心思的始作俑者,狂犬病事件是主因,如同双面胶粘贴指间,哪面都撕不掉,烦恼占据他的心灵。一巴掌拍在桌上,手掌尽管疼痛,但责任感像澎湃的江水奔涌而来,足以抵消暂时的皮肉伤害。哼,牛二娃个人受折磨不可救、太惋惜,但不能让更多的悲剧重演。

郝强放下手中的活,以给孟其高送文件的名义,顺便把黄角村牛二娃被狗咬得狂犬病的事作了汇报。孟其高说:“这么巧,我们正要召开会议,贯彻前几天县上开的狂犬病预防和控制专题会精神。你说的情况正有说服力,看来这项工作到了非抓不可、等不起的地步了。”

“孟书记,我一想到牛二娃在医院痛苦等死的样子,就觉得他太可怜了。”郝强发自肺腑地说道。

“是啊,据县上会议印发的资料说,狂犬病,人兽共患病,一旦感染,病死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即使接种过狂犬病疫苗,也只能说生存的机率大一点,这是所有疾病里预防后效果最差的一种病。”不难看出孟其高开会时极其用心钻研过狂犬病知识。

郝强建议:“那就只有少喂狗,或者干脆把狗打掉。”

“对,打狗灭犬,预防狂犬病。你下去就通知明天上午召开动员大会,在全乡掀起预防和控制狂犬病的强大声势。”

瞿义乡预防和控制狂犬病动员大会(在干群眼中、口中通俗理解为打狗灭犬)在乡礼堂召开。乡长夏伯良主持会议。乡机关的全体人员,乡级站所、学校负责人,村、街道书记、主任全体出席。应来尽来,一个不假。联系村干部郝强通报牛二娃患狂犬病的情况。他讲得详细、生动,从牛二娃被狗咬到患病治病谈起,又活灵活现描绘牛二娃现在医院的症状以及可能出现的惨状和恶果。可谓客观陈述和卖力渲染一个不丢,不吝长篇大论,其用意赤诚。强烈呼吁全乡上下广泛宣传发动,采取各种措施消灭犬只。黄角村党支部、街道居委会代表与会单位表态,支持乡党委政府预防和控制狂犬病的决定。孟其高动员讲话,面面俱到,无所不包。对全乡喂狗的现状和形势,高屋建瓴地定性定量分析;对问题和隐患,不回避,照实列出;对解决问题的办法,侃侃而谈,条条是道,句句在理。洋洋洒洒若干言,离不开人去落实。孟其高深知其中的奥妙和要害。会上明令:乡党委委员各带一个组负责一个村的打狗灭犬任务,狗在人不撤。郝强分在孟其高组,挥刀舞棒狂犬病首发村——黄角村。

人过半百,急性子改不了的孟其高,抓工作雷厉风行,散会便指示郝强带人进村宣传三天。预防针打在前头,尚未动手,全乡打狗灭犬的喊杀声像冲击波铺天盖地响彻村落,穿堂入室。

上半天忙上情下达、下情上传,下半天郝强和同组队员领命穿梭于黄角村。邱云为说,村有线广播已将乡上动员会精神进行宣传,早中晚不间断进行。郝强学领导样子点点头赞同。并不仅此而已,他还希望把宣传工作织成密网,疏而不漏。每家每户发放资料;显著位置张贴标语;各村民小组开会层层传达……还不满意,郝强自告奋勇走进村广播室,对着话筒疾呼。牛二娃的悲凉、苦痛和归宿,用作煽情、痛心的实证。疯狗数量的庞大、威胁和恐怖,佐证打狗灭犬工作的绝对正确和决策英明。顺便普及防治狂犬病知识,以防万一。露天高音喇叭和室内有线广播,不厌其烦、连篇累牍将郝强同志亲切、动情、急迫的声音放送到田间地头、回响在房前屋后。

走出广播室,迈进农户门。郝强与群众座谈,面对面交流。黄角村有了牛二娃得病活生生的典型例子,老百姓听说要把家里狗打死,虽有眷念和不舍,但强烈的未知和担忧让多数人还是赞成,谁都怕被狗咬伤患上狂犬病。谁都怕死。但也有不怕死的,宁愿人死不愿狗死。郝强走访中觉察的隐忧并未因宣传的高频率和大声呼吁而消散,而是顽强、固执地存留。

宣传进入尾声,实战提上议程。郝强问:“打狗队伍怎么组建?”邱云为早已想到,说:“组建打狗队没有多大问题,初步考虑找二十来个精壮劳力就够了。”但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只是有个问题,不知该不该提出?”

邱云为吞吞吐吐,虽然有些意外,但郝强仍然鼓励:“邱书记,你向来直来直去,有什么不好说的?”

“古人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邱云为大字不识几个,这会儿倒还卖弄起斯文来,“就是补助还没有着落,乡上动员会只布置了任务,没说经费从哪里出。”

村干部表面粗糙,实际精得很。先讲价钱,免得狗打死了才来说聊斋。郝强想想这也确实是个问题,叫人干活哪有不管吃喝白干的:“邱书记提到这个问题,我做不了主,还是等我们回去请示孟书记再说。你们村上先把人员准备好,到时好派得上用场。”

“这是容易遭人骂的事,给点补助能调动下力人的积极性。”邱云为还在为自己提到的经费做进一步争取,“工具就不由乡上出了,我们到山上砍些木棒,人手一根,又好使又不花钱。”

“邱书记想得周到,什么事都不用我们操心。”郝强夸奖邱云为。

没有人会说有用不完的钱,除非家里开金矿。孟其高也是。事情一件不能少做,钱要少花。郝强反映邱云为的顾虑,孟其高像早有答案,说:“至于经费,三个一点的办法来解决,县上补一点,乡上出一点,村上筹一点。”

狗的末日到了。似疾风骤雨,打狗灭犬战役如一阵惊雷在黄角村人和狗的头上隆隆炸响,心惊肉跳,血肉横飞。孟其高亲自带队到黄角村督战。邱云为招募的打狗队员编成4人一个组,共编5个小组,每个小组负责一个村民小组。乡上的人分别编到一个小组中负责。所有队员像乡场联防队员,统一佩戴乡上制作的红色袖标。指挥官孟其高一声令下,各小组分头出发。

郝强负责三小组,进入责任区,在垃圾堆中觅食的一条大黄狗,成为打狗队看不惯的眼中钉。无论是谁家的狗,反正有言在先,遇狗必灭。郝强潜意识是怕狗的,见狗色变,毫无疑问,他侥幸没有患上疯狗病但却不幸染上轻度恐狗症,小时候听疯狗咬人人又吃人的故事遗害不浅。责任在肩,身不由己,尽管内心怕得要命,但仍然自己给自己壮胆,故作比谁都镇定自若,不能因为自己胆小而破坏军心。郝强示意肃静,包抄过去。包围圈渐次缩小,大黄狗抬头看见陌生人,抑制食欲本性,“汪汪汪”对视敌人。一群人暗暗举起握紧的木棒,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两军对垒,遭殃的是大意者和骄傲者。圈子收紧,危险逼近大黄狗,躲无可躲,便眼露刺刀般的凶光,吼出严厉的叫声示警。狗头埋低,前爪伏地,作出攻击突出重围状。打狗队格外小心而又无所畏惧地靠近,不等人动手,大黄狗攻击先发,一猛子跳起,张开獠牙扑向郝强。

完了完了,郝强的小白脸或某个部位会少一块肉……

本能自卫闭上眼睛,郝强瞎子打狗乱舞。一根顸实棒子使出,运气好,不偏不倚正中狗的头部。郝强解危自救。“嗷嗷嗷”,狗发出愤怒、仇恨的声音,伺机反扑。容不得它缓过劲,打狗队无情的铁血木棒一齐落下,此起彼伏,像连枷拍打场上谷物,抡得越凶脱粒越快。狗如同一摊烂泥瘫在地上,殷殷血水似闪闪明镜映照出邪恶、狰狞的倒影来。尚有微弱的呜呜哀怨、悲泣声。肚皮一起一伏,一丝气还在游走,狗没有死。狗威胁过郝强,他解了几闷棒恨,便同情起狗来。有队员说,狗有七条命,说不定它在这里睡一晚就会活过来。照这个样子也遭罪,不如我们再跟上几棒送它上西天,让它痛痛快快、干干净净地走。郝强心有怜悯但始终开不了口。几大棒下去,狗彻底与人无冤无仇。把大黄狗就地深埋,郝强小组漂亮又残忍地完成扑杀一条狗的任务。

大黄狗去了,开张大吉。郝强和队员拖着木棒携小胜而至一个约有十来户人的农家院。听到脚步声的一条四眼狗(眼睛上方长有两个黄点或白点的狗),不问来者何人,为何事而来,好像知道是一群心怀歹意的夺命人,从一个农户家里飞奔出来,汹汹然迎客。带头的郝强后撤,一个队员顶上,挥舞木棒喝退四眼狗,说:“哟哟哟,我们正找你兄弟,这倒好,自己送上门来,确实是不想活了。”四眼毫无惧色,对着众人张嘴狂叫,企图阻止外人进入院子。

狗主人出来,姓娄,一个清瘦的老头,白发,拄着一根木质拐杖。他亲热地摸了摸四眼狗的头,凶悍的狗像乖孙子般听话地坐在地上:“花儿,不要叫。来的是客人,要有礼貌。”

老人与狗关系熟稔,胜过人与人。郝强走上前去,选择不刺激的字眼说话。尽管郝强无意间看到院子的墙壁上贴有打狗灭犬的标语,显然老人并不眼瞎。“大爷,我们是乡上派出来搞狂犬病预防的,你听到广播里宣传狗的事没有?”

“听到的又怎样?你们莫打我狗的主意。”老人说话便带着情绪。

“大爷,现在狂犬病厉害,你们村牛二娃就被狗咬了得了这个病,病得非常严重,快要死了。”郝强反复使用活典型,摆事实讲道理,“打狗灭犬是县上统一布置的工作,我们乡上村上也是奉命行事。”

“莫说牛二娃的事,那是他自己惹狗被狗咬了的,狗又没得错,活该。”老人也是一个轻易说不进油盐的人,“我不管你们是哪里布置的,我的狗就是我的朋友我的依靠,不会咬人,你们不能打。你们敢动我就跟你们拼到底。”

语塞,僵持,郝强像卡了壳的枪,发不出子弹。

打狗队员全是本村人,你家有金银,别家有等秤。一条狗的事,自己人出面。小熊主动站出来,挨近老人:“娄爷爷,你看在我们是同村又是亲戚的份上,就支持一下。得了疯狗病确实要死人,我们也是村上安排来做这个事的,你带了头我们就好办了。”

“熊宝器,你别说那些空话,我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你还有脸说是一个村的人,还是亲戚,哪有指拇往外扳的事?我看你也是一条走狗。”不给面子也罢,娄老头居然骂人。

小熊不是壳壳蛋好捏,娄老头绝情,他也做得来翻脸不认人。当即怼回去:“你个老糊涂虫,跟你好说你不听,还在这里耍横。今天不跟你把狗打了算孬物。”

娄老头被激怒了,破口大骂:“熊宝器,你个杂皮。老子今天就坐到这里,看你有本事过来,你只要敢动一根狗毛,你就莫想走出这个院子。”

狗仗人势,四眼跟着主人嚎叫,像要冲过去与小熊拼命。

小熊提着木棒怒目,如果不是郝强把他拉住,早就过去不是把狗打了而是把人先打了再理论。“小熊算了,这个老头的狗不忙打,后头再来。我们到别的院子打狗。”

打狗队员帮着劝,小熊才不情愿地离开,走时还骂骂咧咧:“你个老不死的,看我空了怎么办你。”

一闹腾,所有人的情绪或多或少受到影响,但郝强重燃斗志,似手握空气泵见着瘪篮球,不失时机打打气便又鼓胀起来,他及时让打狗的元气虽伤而无大碍。满山遍野追打,狗们的穷途末路依稀可见。可能是打狗的形势趋好,没再遇到狗主人的强烈抵制。但狗不会坐等死亡,它们学会了识别掘墓人,能躲则躲。当然跑得快的狗躲过了今天,也不可能躲得过明天或后天。打狗灭犬工作继往开来,总有一天,狗命难保。

人生就是折腾中总结,打狗灭犬也不例外。从第一天的棍棒上阵,各支队伍均有同感:棍棒好使,适于近战,而跑远的狗奈何不得。基干民兵第三天提枪加入,枪棒并用,土洋结合,留给狗的日子屈指可数。人的聪明才智是劳动中激发,更在劳动中创造。用在打灭犬只中,技巧和方法层出不穷,日渐丰富。凡是能用的办法都能派上用场,找得到用武之地。短短半个月的歼灭战,打狗人心中根深蒂固的执念,穷尽一切技巧,无论好狗坏狗,一律格杀勿论。

一天,小熊神神秘秘地跟郝强说:“骂我们那个死老头的狗被我除了。”

“怎么除的?”

“我昨晚给死老头的狗吃了七步倒(一种毒狗的药),趁那狗倒地我扛起就走,然后找了地方埋了。让那老头狗影影都看不到,肉都吃不到一嘴。”

“那老头找起来怎么办?”

“他凭什么找我们?拿证据来。反正死不认账,谁认账谁去跟他扯筋。”

不要命的赶上不要脸的,郝强揣测不出将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