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组织文娱活动
一天,徐德宽正在村办公室饶有兴致地阅读《人民日报》,郝强径直推门,他急着向徐德宽汇报与成学思去县茶果站协调柑橘苗的事。徐德宽脸上的笑肌向上提,但眼睛舍不得离开报纸上不知有什么吸引力那么强的文字,尽管郝强就在他面前叽里呱啦。郝强像放鞭炮般噼里啪啦说完,便不出声,默默地等待余德宽的意见。不要以为徐德宽没听,他是一心二用,看报的同时,已对郝强报告的事有了答案。“郝强,你来得正好,报纸上说中央从1982年开始连续几年出台有关‘三农’的一号文件,这是重视、关心我们基层农村的纲领性文件,你拿去好好学习领会,工作中注意抓结合。对了,你说种植柑橘,完全符合上级精神,更是贯彻落实的具体实践。”郝强等了半天,等到徐德宽递给他一份报纸。
“徐书记,我说的事,你还没答复要不要得。”郝强藏不住心里的急迫和期待。
徐德宽反问:“我不是回答你了吗?”
“你说的是大话,我要听到你的具体意见。”
“哦,好办。保证金要交,钱先由村煤厂垫支,以后在煤厂交给村里的管理费中扣减。”徐德宽爽快表态,并特别叮嘱郝强,“一旦苗木运回来后,科学栽种、管护,提高成活率就不会花冤枉钱。”村支书一席话,让郝强这两天悬得比头还高的心,可以放回原位了。因为当着陈森和成学思的面,海口好夸,但他晓得村集体经济囊中羞涩,害怕徐德宽否定,如这样那他就傻眼了,半个月要筹200多元钱,即便把他卖了,也未必值这个价钱。
柑橘苗的钱有了出处,郝强满面喜色正要退出,徐德宽却说起了另一件事:“郝强,你的事解决了,我还有事找你商量。”
“徐书记,有什么事你直接吩咐,我们来执行。”郝强听到“商量”两个字,第一感觉以为听错了,语音回放,徐德宽又确实是这样说的。郝强纳闷了,他有何德何能和资格可以跟徐德宽平起平坐。
“当然有事。我想今年我们村把文娱活动搞起来,丰富群众的文化生活,让群众过一个热热闹闹、既快乐又有意义的春节。你看可不可行?”
郝强脱口而出:“当然可行。村团支部曾给你有过建议,你不是同意了吗?”
徐德宽点点头,说:“年轻人就是不一样,不问困难,就敢接招。”
受到了鼓励,郝强比徐德宽还急:“什么时间开始?”
“还有两三个月就是春节了,要搞呢,必须从现在开始排练准备。你们团支部先拿个方案出来。”徐德宽正式交代任务。
“徐书记,我从来没搞过这种活动,没得经验。”郝强这时才晓得自己和团支部的能力不堪此任,后悔刚才说话凭热情而忽略了本事。
“哪个有经验?我们都是外行。不懂各自学嘛,搞过一回今后就对了。”徐德宽没把这当多大回事,放心地交给郝强去承担。
哼哼,已经不是“商量”了,是命令。郝强没有金刚钻,也要揽下这个瓷器活。
文娱活动,文娱活动,郝强反复念叨这个熟悉又犯难的词。在学校读书时偶尔看过,但没组织过更没演出过,拿到这个任务真有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郝强眼下是站起在想坐起在想睡起在想,脑壳想痛都在想。如何交卷?人一急脑洞大开,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求助乡团委书记成学思。成学思击鼓传花,把他引荐给乡文化站长。这算找对了人,在瞿义乡指导全乡文化生活的“专业人士”眼中,一个村搞点文娱活动,纯粹小菜一碟。站长稍微使出点职业技能便轻松地给郝强支了招,几句话说得他频频点头,正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文艺工作者帮忙帮到底,不仅面授机宜,甚至热情滋润心田,把有小品、快板、歌曲的文艺书籍借了一些给郝强。何谓雪中送炭?郝强由此加深了对其深层含义的理解。
郝强得到高人真传、点拨,如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下子开了窍。自己不行,用好行的人不就行了?团支委中平时爱唱跳有点文艺细胞的谢玉婉走上前台,她喜欢吹拉弹唱的父亲谢文明也被请出山。三个诸葛亮,开起了策划会。从早上开到下午,从头天开到第二天、第三天,断断续续,争争吵吵,溶水村春节文娱演出活动策划方案犹如胎儿从着床,到胚胎、成形,很快呼之欲出。主办单位自然是村党支部、村委会,承办单位当然就落在村团支部。快板、独唱、合唱、舞蹈、小品、民乐演奏、钱棍舞、舞龙舞狮、车幺妹……节目形式多样,凡是想得到又适合村民表演的一一列出。演员为本村农民。自娱自乐,请不起外面的明星,也没有必要。如若真请几个“外人”来,村民自办文艺演出就像现在篮球、足球赛聘请一些黑人、白人外援蹦跶在黄种人中,总有一种喧宾夺主、秧子被人踩稀的怪感。郝强与谢玉婉父女在找演员的问题上,虽然有过请人的讨论和犹豫,但思前想后,务实可行的做法是就地取材为上策。文艺爱好者,红白喜事吹拉弹唱、敲锣打鼓者,团支委成员及部分青年团员有兴趣参加者,均纳入潜在演员人选。方案中组织架构少不了,顾问徐德宽,总导演谢文明、副总导演谢玉婉,总协调郝强。
带着莫名的兴奋和一种邀功的急切,郝强奋笔疾书,耗去一天时间,将他们三人的策划方案,整理成文字,以最快的速度摆放在徐德宽简朴的办公桌上。徐德宽手捧策划方案,他不惊叹方案本身好不好,而是刮目相看郝强的执行能力和克服困难的创造力。好,非常好,徐德宽大笔一挥,在方案右上角龙飞凤舞写上了自创体的狂草“同意”。意犹未尽,在把方案交给郝强时,表示他也要参演两个角色,而且角色都事前选好了。他自告奋勇舞龙头,耍狮子。他说年轻的时候,干过这些事。
筹备就绪,徐德宽发号施令,趁现在是农闲时节,文娱活动的排练即刻启动。
第一天排练,得到通知的所有演员齐聚。排练场地选择在村“两委”办公所在地,在溶水村这是独一无二的好地方。平时训练,怕影响村小学的祖国花朵上课,村会议室和办公室贡献出来,一律改作训练场所。倒也好,闲着也闲着,而今派上用场皆大欢喜;周末小型节目则借用小学教室,大型节目直接放在小学操场上。排练前,照例召开会议。徐德宽讲了讲目的意义和注意事项后,便交给总导演谢文明主讲。他没有重复大道理,开口便把节目单拉了出来,旋即进行角色分配。单人表演的节目,好分,在做策划时已有了对象演员,这会儿只是宣布;集体节目,不费些口舌极难说得通俗易懂,尤其是没有任何演出经验纯粹是凭兴趣、想好玩来报名的人,说了半天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郝强被安排在一个小品里演一个仅有两句话的小角色,不图A角、B角,参与了就好,谢文明和谢玉婉都主张他在节目中亮个相就够了。他应该把更多的精力用在鞍前马后、协调周旋上,也不排除给“文艺工作者”们事务性服务,比如帮助抱衣服,提包包。角色分配完毕,谢文明调度人员各就位,开始第一次试练。
等演员到达指定的练习场所,没有预想到的问题即刻暴露。比如演小品的剧本不够,三五个人看一本;严重缺乏道具,舞龙的没有龙可舞,耍狮子的没有狮子可耍,打钱棍的没有钱棍可打,等等;导演分身乏术,每个节目都在焦急等待谢文明、谢玉婉的指导……谢文明各处穿梭,说得口干舌燥,喉咙发痒,声音嘶哑,还是无序、混乱,七嘴八舌,闹哄哄。
“徐书记、谢导演,要不这样,把人重新喊拢,我来说两句。”万事开头难,不反复倒腾无数个回合,好戏难成。对郝强的提议,徐德宽和谢文明互相看了看,点头。
“各位演员,大家安静一下。今天是排练第一天,准备工作不充分。道具没有、剧本不够,老师稀缺,但光吵吵嚷嚷也不会解决问题。我有个建议,道具狮子和龙等,我们马上进城去采购。剧本,就需要参加这个节目的演员自己动手,几个人各负责复写几段,然后就可拼凑出多份完整的副本。其他节目的演员也要自己想办法,能克服的困难,可以自行消化,不能事事指望村里和导演。”
谢文明持赞同意见:“大家听明白了吗?郝强说的这个办法好,我们分头进行。”
徐德宽补充:“革命有分工,大家莫想偷懒,每个人都有事情做。现在开始行动。”
郝强留下谢文明在村上组织排练,他则快马加鞭请上徐德宽一道直奔县城购买道具、用品。徐德宽掌管着村里的财务大权,郝强要办成事没有他给钞票万万不行。更重要的是徐德宽曾经舞过龙耍过狮子,有这方面的经验支撑购物的准确、好用与节省。
结伴进县城,正好遇上赶场天,挑箩筐的,背背篼的,提篮子的,打甩手的,高声吆喝的,沿街叫卖的……农村县城的典型景象如诗如画,律动在大地的一隅。嘈杂的街道里,满目拥挤的戴帽子的,裹头巾的,光着黑、白或黑白混杂毛发的脑壳,五颜六色,追波逐浪。人行走其中,似一条爬虫异常艰难地向前蠕动。郝强和徐德宽意欲加速快走,那种可能性无疑遇上了叫人止步等待的红灯。还好郝强这次进城,不光是为村里演出而来,还有一项事关诚信的任务,也就是兑现约定期内支付县茶果站的保证金,因为成学思的“人格”还抵押在那里,到了该兑现赎回的时候了。
郝强、徐德宽满街找寻,演出需要的狮子、龙始终无处寻觅。一打听有人告诉他们,在城郊的西南边,有个世代以制作狮子、龙为职业的家庭。两人问好具体地址,便奋力从城中往城外突围。身临其境,人挨人,人贴人的滋味品尝一回不想二回。稍不留神,一块走得好好的两人便被挤开,刹那间不见人影。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这时徐德宽身边一个小孩子哭兮兮的,“我要找爸爸。”小脑袋直摇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原来他是跟父亲兴高采烈赶场,一不小心牵着父亲的手被人流硬生生地挤开。小孩子个子矮小,抬头根本看不到高高的人头,看到的尽是清一色的蓝布、黑布裤腿。大人找小孩同样费力,无论怎样呼叫,众人的喧哗像影剧院吸音墙吞噬单人声音于无影无踪。而靠眼睛寻人更是无能为力,根本无法发现被涌动的人潮淹没的小不点儿。徐德宽陪着小孩等了一会儿,不见小孩父亲找来,只好叫小孩别走,就在原地等父亲来找他,特别是不要跟认不到的人走。交代完,徐德宽又害怕郝强也跟他走散了,便拉住他的手继续朝城外挤。挤了一段路,汗冒了出来。郝强将另一只没有被徐德宽拉住的手伸进裤兜掏手帕出来擦汗。手抬到胸前,下意识地去捏了捏上衣里面内衬的荷包,嗯,没有感觉。再用力捏了一下,依然如此,才擦去的汗珠又冰凉地流了出来。郝强干脆停住脚步,解开一粒扣子伸手去摸荷包,空空荡荡。
郝强意识到情况不妙,钱长了翅膀。“徐叔,我的钱被扒手偷了。”这是他临走时,徐德宽提前给余友满说妥后,叫他从煤厂借的350元钱,218元用于交县茶果站保证金,余下的钱购物。
“全不在了?”徐德宽跟着一下紧张起来。
郝强把身上所有荷包都搜索了一遍,摇摇头:“一分不剩。”
无话可说,徐德宽拽上郝强转身往回挤,他要看看能不能在某个旮旯抓住扒手。
20世纪80年代的县城,两三平方公里规模,除去固定建筑物占去城市绝大部分面积,留给人的空间极为可怜。人称小县城,绝非轻视、污蔑、胡说。最热闹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地方,譬如拥堵不堪的汽车站,买进卖出的商铺、农贸市场,吹牛聊天的茶馆酒肆,熙熙攘攘的街道等。徐德宽和郝强回到经过了的买卖场所,也就是农副土特产品交易,五金、百货、日杂商店密集的地方,叫卖声、讨价声不绝于耳。人越多,拥挤、嘈杂的干扰越容易让人放下戒备,形成利于扒窃的天然环境,扒手出没、下手、得逞,再自然不过。徐德宽和郝强在稠密的人堆中,忘记了堵塞不堪的恼火,更忘记了汗臭屁臭的难闻,注意力转移到搜寻长着三只手的人。他们深信扒手一定还在,还在继续扩大战果。果不其然,一个穿着格子西装、大喇叭裤,甩尖子皮鞋,头发卷曲盖耳的小胡子,贴在一个妇女的身后,两根手指慢慢插进她的裤子侧兜,钱夹了出来,迅速转移给紧随其后的人。“二钳工”功夫何等了得。徐德宽没有任何退缩,一手抓住扒手,一手抓住帮手。“兄弟,把东西拿出来。”郝强虽然紧张、害怕,但追回钱的渴望让他长出了胆子,赶紧上前协助,扭住帮手,徐德宽腾出一只手来应付眼前的一切可能。
“啥子东西?”扒手明知故问。
“你拿了人家的钱还不承认?”徐德宽叫住妇人,“你看看你的钱在不在?”
妇人一摸,大哭起来:“哎呀,我的钱不在了,这恁么得了,这是我给我家婆婆买药的钱。”
“你找这两个人要,就是他们刚才把你的钱拿了,我亲眼看到的。”徐德宽指了指自己和郝强抓住的两人。这时赶场的人围了过来看闹热,七嘴八舌,指指点点。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有人说,成天不习好,打死这两个狗日的。有人说,把两个偷儿送到派出所关起来。
妇人也不是省油的灯,泼劲激发出来不得了,走上前问三不问四就给两个小偷一人一耳光:“把钱拿出来,这是我婆婆的救命钱,你们也敢偷,要不要良心?”
扒手在围观群众的注目下使眼色,帮手乖乖地把钱还给了妇人。“大哥,这下你该松手放我们走了吧。”
徐德宽目的还未达到:“不行,还有我们的钱也被偷了,拿出来才能走。”
“冤枉啊,我没有拿你的钱。”扒手直呼委屈。
“我的钱才在这里丢了的,不是你们偷的会是谁?”郝强说话也是硬邦邦。
“我们今天才开张第一笔生意,就被你们抓到了,我哪里会拿了你们的钱?”扒手似乎也有理。
“你不要说这些骗人的鬼话?快点老老实实拿出来。”郝强扭住帮手一点不敢大意,生怕他挣脱。
扒手辩解:“已经给你们说了,我们没有拿你们的钱,这里这么多小偷小摸的人,哪晓得是哪个干的。再不放手,我也不客气了。”
“那也是你的同伙。”徐德宽面对威胁,毫不胆怯,“你想干啥子?想打人?当了偷儿还有理?”
扒手失去耐心,不再理论,一拳击中徐德宽腹部:“说没有拿你们的钱,你不信,老子毛你个老屁眼虫一拳总晓得是真的了。”
徐德宽没有防备,忍着疼痛,扑了上去,与扒手抱成一团:“你龟儿子还敢打人,老子不信制伏不了你。”
郝强哪见得徐德宽挨打,岂肯放过小偷。他放开帮手,闪到扒手身后,用膝盖在他肛门处用力向上一顶,不偏不倚撞到了前边的睾丸,那人惨叫一声,双手捂住下身。郝强连续出击,蹬了一脚扒手的膝腕,扒手像瘫子跪在了地上。围着看稀奇的人,大呼过瘾。
狗急可以跳墙,人急可以生智。郝强本不会武功,但此时的神勇表现,不亚于练武之人的制敌招数。大概是急出来的瞎蒙和乱劈。
帮手趁三人混战,溜号了。扒手没有还手之力,告饶、求饶。
上下搜了一遍扒手,居然是空无一物,净身一人。扒手的话不能不信,可能今天做第一单便被抓了个正着。放人吧,扒手灰溜溜走了。徐德宽这才觉出腹部的痛来,肚子也跟着起哄,呱呱叫。
钱遭偷了,办事也就办黄了。
与小偷搏斗倒是痛快,然而想解决饥肠辘辘和返程车票,会不会现了瓜相?郝强已然身无分文,他无辜地看向徐德宽。幸好徐德宽无师自通,晓得鸡蛋不能装在一个篮子里,硬是从身上像变戏法般变出了10元钱。郝强顿时惊奇不已,拿着这张纸币翻来覆去看了数遍,与用放大镜检查一件文物是真迹还是赝品的一丝不苟没有区别。确定是真钱,郝强放下心来。有救了,两人吃了豆花饭,买张车票两手空空就回去了。
看来“牺牲”成学思的人格必定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