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代班
郝强感觉时间像在做贼,悄悄咪咪地来,又偷偷摸摸地走。每天做不了什么,尽做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便到了太阳西下,该收工的时候。党政办公室就他一个人唱独角戏,拳打脚踢,一包在内。忙前忙后,吃饭不正点,屙屎屙尿也乱了方寸。
眨眼工夫,郝强到乡政府工作满月。月底,恰逢周末,一个月没有回过家,打算回去一趟。跟孟其高请了假收拾出发时,成学思进门,说他母亲病了,得赶回去。共青团工作的顶头上司,曾经给予他无私的帮助。而今虽为乡政府的同事,但人家比他到乡政府早、资格老;况且当招聘干部,成学思也没少关心他。此刻有难处,郝强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该答应下来。他是年轻人,有血性,也是讲义气的,成学思一张口,他放下行装,说,成书记你去照看老人,我代你值班。
乡政府上班的人,基本都是半工半农,一半(多数是男方)在乡上当干部,一半(多数是女方)还在农村当农民,子女、父母多半也在老家农村。到了周末,没有加班任务,悉数回家帮着做农活,照顾家庭。乡党委政府仅安排工作人员值班。这个周末,也不例外,成学思的值班任务,拜托郝强代班。平日繁忙嘈杂、川流不息的乡政府大院,像人去楼空、晨雾缭绕的一座空楼。倒也好,清静,无人打扰,郝强早有把办公室和寝室的卫生彻底清扫一番的心愿,这下能够兑现了。
周末,炊事员也要回家,伙食团照例关门。郝强到场镇解决温饱问题后,便捞衣扎袖开始行动。提上桶到院坝边的洗衣台接回一桶水,毛巾浸湿、拧干,将寝室的桌子从桌面到桌脚,床头到床尾抹净,被子折叠整齐。然后打扫办公室的桌子椅凳、文件柜,报纸上架,文件归类。提上拖把,咚咚咚,于水池中像农村打糍粑一样上下杵。从寝室到办公室来来回回,彻彻底底拖,直到地面发亮,灰尘消失。郝强入驻这间办公室成为主人以来,忙忙碌碌,一直没有时间像今天这样耐心、仔细收拾过。大扫除尾声,身上已是一身大汗,他双手交叉搭在拖把杆头,像站立树梢的猫头鹰一样犀利地环视清洁后的整间屋子,心满意足的笑容不自觉地在脸上流淌。
欣赏完劳动成果,郝强打扫个人卫生。他把乡政府大门的门栓栓死,并用木棒杠牢,任何人休想进入。一个人的地盘,自由、洒脱且放心大胆,郝强麻利地脱掉身上的衣服,连裤衩也一把扯下都不想留,光溜溜、赤条条跑到室外洗衣台边。头伸到水龙头下淋湿,抹上肥皂,抓挠揉搓,冲洗。自上而下,转移清洗部位。劈头盖脸一盆水淋下,肥皂沿颈脖到手臂、前胸后背,到腰腹,到阴部、大腿小腿、脚板,一丝不苟涂抹,不放过任何地方。毛巾上下前后擦拭,冲水,反复多次,用手摸摸身体,清爽、细嫩,污垢落入废水,奔向下水道和远方。
郝强赤身裸体大摇大摆、从容自如回到寝室,换上干净衣服,身体像练过轻功,简直可以原地飞起来。飞没有必要,坐了半晌,换下的脏衣服倒该一鼓作气,洗净、晾晒。没有人帮忙,早洗晚洗都是自己的活路。
郝强抓起衣服,这时电话响了。
“喂,请问你哪里?”周末,郝强猜不出会是谁打的电话。
“我是县乡镇企业局的,请问你们乡今天谁值班?”
“我是乡文书,我值班。”郝强本想说他是代班,又觉不妥,当好人就当到底,何必说那么复杂。
“那请你给我们报一个你乡最新的乡镇企业产值、利润情况,领导等着要。”
“这……我现在报不出来,恐怕要等我去收集后才能报给你。”郝强犹豫、为难,但任务先得接受。
“可以,但在下午3点钟前要报来我们汇总。”对方给出的余地极为有限。
郝强此时此刻傻眼了,乡镇企业的数字由各个村和企业报来汇总,且锁在乡企业办公室。这大周末,到哪里去找人要数字?多数乡镇企业成立时间不长,规模大小不一,有电话的企业,通过邮局转接也不易打通,有的干脆没有。乡政府没人协助,郝强心急如焚。找不出好办法,自然急不择路,像强盗偷碓窝笨贼一个,走出乡机关,先到在场镇附近的几户乡办企业现场收。数字倒是找到几组,但耗时费力,仅仅四户企业用去一个多小时。照这种蠢办法收下去,不仅企业走不完,必然收不全。结果是等着挨板子。郝强在乡场上急得团团转,走路变成跑步,嘴里喘着粗气,他不知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以最快的速度收齐数据。
初夏,已至中午1点,当空的太阳露出灼人的光芒,气温在脸上烹饪烧烤。郝强张着嘴喘着粗气,赶往下一个目标。“嘿嘿,郝文书,跑这么快是到街上看女娃儿啦?”乡政府机关所在地瞿义村党支部书记贾金才迎面碰上赶路的郝强,一把拉住,笑嘻嘻地开起了玩笑。
郝强正在着急,哪有心思说这些无用的话:“看啥子女娃儿,我收数字还发愁呢。”
“哼,星期天休息,收啥子数字哟?”
郝强便把乡镇企业局要数字,以及自己收数字的困难说了说,又长长地叹一口气:“唉,这不把人憋死才怪。”
贾金才眼珠转了两下,给郝强出主意:“郝文书,别太老实,现在的数字哪个不是统计加估计。你那里有领导讲话、汇报材料,从里面找出前几个月的数字,参考增长比例,推算一个数字报上去,不就交差了吗?”
“那怎么要得?这不是报假数字吗?上头要是晓得了追究起来就麻烦了。”
“郝强,你照我说的去办不会错。莫死脑筋,不然你今天收不起来,明天也收不起来,还不照样挨批。与其这样不如估计一个报上去,也算凑数。”贾金才进一步开导。
郝强想想也有道理,按原来的数字估算一个这月的数字,也说得过去,有啥子法呢,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郝强跑回乡政府,如法炮制,二十来分钟的工夫便抵消他两三个小时的辛苦。数字算出来,他又复核了一遍,确认无误。拿起桌上的摇把子电话拨了出去。
郝强像做了一件极其不光彩的事,上对不起组织,下对不起黎民百姓,心里忐忑,但没有人来问这个数字的来源、真假,更没人来给他扣一顶天都盖不住的大帽子。
郝强帮成学思代班,遇到这样个差事,纯属偶然。但上午痛痛快快露天坝里的日光浴白洗了,现在全身早就湿透,他低头闻了闻衣服,味道熏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脱光衣服,端上面盆又来到洗衣台前。重复,重复,复重复,将污物和焦虑洗去,郝强再次找回清爽和安逸。
不用任何遮羞布,此刻乡政府大院就是郝强一人的家园,我的地盘我作主,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信马由缰。他慢条斯理擦干身体,哼着歌儿不慌不忙踱回寝室。打开电灯,屋子像火炉般亮堂。郝强摸摸肚子,光滑、细嫩、紧实,虽然身体略显单薄瘦削,但个子比同龄人有优势。梆梆梆,郝强侧耳静听,有人在敲打大门,再一细听千真万确大门在响。
“是哪个在敲门?”毕竟一个人值守乡政府,郝强只能靠提高嗓门来给自己壮胆。
“我要告状……”一个拉长的女人声音。
郝强的警惕性放低了点,女人没什么好怕的。“都到下班时间了,告啥子状?”
“你们要为我做主,不然今晚我会活不出来的。”门外的女人嘤嘤哭出声来。
有这么严重,郝强惊异,难道还有像古装戏里民女到县衙告状的桥段再现在乡政府?这等“好人好事”让自己遇上,正是立功的机会。一股热血涌起,正经八百乡政府的文书,还怕一个女人把他吃了?虽然是代班,但承担的是与值班人员同样的责任。这个女人是谁?所为何事?打开门看看就知道了。乡政府就是方便老百姓办事,分忧解难的地方。
郝强取下杠门的木棒,右手握着,左手轻轻地抽去门栓,打开门,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女人背对大门坐在石梯上。两个肩头有节奏地上下颤动,断断续续的抽泣让她呼吸阻梗,时不时打嗝。孤身一人告状,郝强放下手中的木棒,走了过去,问:“大姐,我是乡文书,是你在敲门吗?”
女人把头转过来,血迹留在脸庞,鼻孔仍有血水浸出。她望着郝强,满眼可怜:“你是文书,你评评理。”
“评啥子理?”
“我屋里那个死鬼,中午坐席喝醉了,不晓得跑到哪里去耍,耍到刚才回来。我在屋外带女儿,他没看到我。等我进屋,问三不问四就是一巴掌打过来,我躲了一下,巴掌就打在我鼻子上,血顺到流出来。吓得女儿哇哇哭,我赶紧把女儿放在邻居那里。他又追出来,把我按在地上不放,一阵猛打。”
郝强不解地问:“他为啥子打你?”
“他说我没在屋里,是偷人去了。”
“你是哪个村的?叫啥子名字?怎么来的乡政府告状?”
“我叫江贤梅,我家就在场镇边的瞿义村。他说我给他带了绿帽子,今天不把我打死就不算人。你看我长成这副苦瓜脸,哪个男人会来偷我嘛?我就是摆到那里也没得哪个会来闻一下。我是趁他打累了松手没注意才跑脱。我只有来找你们乡政府跟我撑腰,不把这恶人收了我就活不出去。”女人把袖子卷起,手臂伤痕毕现。哗哗,她把衣服一下掀开,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和下垂的奶子,肚皮上坨坨青团,似暴雨来临前天空密布的翻卷乌云,恐怖、惊悚。未见过女人身体的郝强,防不胜防,避之不及。无意瞥到一眼,像避邪似的快速掉转脑袋。
“大姐,你快放下衣服说话。”郝强张口便像命令。心想,中午才遇到贾金才,下午就有村支书治下的村民来告状。鬼才晓得狗日贾金才是咋个管的村子。哪天碰到他,必须问问他怎么管理村子的。
两人的对话,引来路人的围观。七嘴八舌指责,这样的男人不是男人,打老婆算啥子本事,趁早不要。郝强不屑这些人的路见不平:不要?谁要?你要?说话不负责,只顾上嘴皮、下嘴皮开合。
郝强唱高调也不比人差:“国家号召男女平等这么多年,居然在我们瞿义乡还有这种事,太不叫话了。我送你回去看他能把你怎么样?”
众人伸出大拇指,这还像个乡干部的样。其实说这话,郝强也是麻起胆子提虚劲,心里的底有无裂缝并不知晓。作难的是,如若他不这样,江贤梅可能会赖着不走,而乡上没一个女同志在,找个帮手和借个搭铺的地方都无法办到。硬起心肠让她在乡政府门口坐一晚,代班代到这个份上,说得过去吗?
“我不回去,回去他还会打我。你们要把他关起来。”女人不愿意走。
郝强措手无策,只能不停地劝:“江大姐,我送你你就不要怕了,只要有外人在,你男人便不敢打你。”
江贤梅反问:“那你走了他不照样打我?”
“我把你送回去我不急着走,要得了嘛。”不是女人求郝强,而是郝强反过来求女人。
围观的人打圆场、解围,帮着劝江贤梅,东说西说女人松口了。
郝强送江贤梅到家门口,女人扳着门框不进屋。这是一个有两三户人家居住的小院落。女人的家在东头,房子倒有几间,并排修建,木架子穿斗房。看上去有些年成,篾片泥巴墙有的地方已脱落,通透、明亮,从外可以隐隐约约窥见里头的静物和动物。女人去邻居家看了看女儿,已入睡。没叫醒让她待在那里更安静。郝强示意女人远处跟随,他单枪匹马蹑手蹑脚试探。吱呀,推开女人家的门,屋子里响起的雄壮的打鼾声幸好没有惊着耳朵。郝强止步。静听片刻,仅此而已,郝强哭笑不得又不寒而栗。他逼近,灰土尘垢、油光水亮的一个男人仰躺在地上,嘴巴大张,流出嘴角的白沫干裂起壳,跟死猪一般。郝强招手,问女人这是不是他男人,女人点头。这与郝强在路上预想的激烈场景全然不同,没有争吵,没有暴力,屏蔽掉地上男人的噪声,剩下的仅留寂静无声。郝强是做足准备来劝架的,没承想是这样个现场,他摇了摇头,静观其变。
坐了二十来分钟,看着那条爱拱人的死猪,翻了一个身,倒还有几分可掬的憨态。呼噜声戛然停止。几秒后,又像滚滚雷声有节奏地回响。酒后家暴,女人是现实的挨揍,小孩是潜在的受伤。估计酒醒后,男人不会打女人,郝强道别。嘱咐江贤梅,如男人再打她,到乡上来搬他这个救兵。不仅这回,今后也不推辞。
隔天上班,郝强跟刘湘菊摆起江贤梅受虐,希望妇联出面管管。刘湘菊抿嘴一笑,说,这事交给你承包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