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函授学习

二四、函授学习

1984年,国家机构改革,人才匮乏,青黄不接,“有文凭先上”成为全社会的呼声和共识。文凭已然是一个时代的敲门砖、硬通货,亮出金光闪闪的招牌即可高人一筹,赢者通吃。

次年,巴蜀干部函授学院应运而生,美丽初衷为提供在职学习,让一些干部晋级大学专科学历层次。消息传到瞿义乡,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批渴望解决低学历的人,从绝望中看到了希望。本来心里不踏实,每天当最后一天工作时间的招聘干部眼睛发酸,抑制住彷徨、渺茫,互相鼓励报名。刘湘菊、王大勇、贺方深去了。郝强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也随了大流。虽然高考失败的打击至今还阴魂不散,弥漫心头,且报考也并无多大信心和勇气,但不死心又像魔鬼经常出没脑海。报名似一种传染病,你报我也报,反正成本不高,报名费人人出得起。乡政府一些高初中毕业多年,年龄稍长的干部也跃跃欲试,蜂拥而上,管他是脚不是脚,都往靴子里头剟。

考上大学中专(中师),那是人尽皆知、人人向往当城里人、当干部的正经渠道、黄金通道。函授还是一件新鲜事,闻所未闻,没有人知道到底能不能读得下来,读下来的大专文凭国家承认不承认,更无从计较其含金量有多少斤两。

虽然一度有过顾虑,但认真执着,说一不二的性格,顽强地潜伏在郝强沸腾的热血之中。一旦决定了的事,一往情深像珍藏一块宝在怀中不愿离身。郝强随时随地背着函院发下来的考试用书,忙完工作,见缝插针掏出书来复习。高中毕业一年多,摊开书本,曾经读书的场景虽然远去不可追,但深刻的印痕时间磨不掉。回味校园生活的熟悉、单纯与不堪,爱恨交织,成败眨眼间。彼时半军事化的日子,高强度的反复训练,压得喘不过气来,恨不能逃离,再不相见。但离开后,喜欢读书的日子成为长久的惦念。而今重拾课本,失而复得的急迫,爱不释手的情愫,唯有经历高考落魄不得已撂下课桌的人,才会刻骨铭心。

县上组织了统一的复习班,而全天要人伺候的党政办公室不答应郝强脱身。他只能在周末参加,业余时间就显得格外珍稀与节省。刘湘菊、王大勇、贺方深请全假上课,断断续续学习的郝强,守候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收收发发的公文,叫叫嚷嚷的电话,拖拖拉拉的会议……焦头烂额,无空可闲。着急是没辙人的借口,想不掉队,吃苦是追赶队伍的超车道。他不怨天尤人,白天快快乐乐交给公家,晚上安安静静留给自己。手不释卷,掌灯啃书通宵达旦。

郝强克制惧怕,随着人流步入成人高考考场。凝神一望,教室的设置,考生的坐姿,老师的监考,考卷的发放,与普通高考并无异样,唯一差别是考生的脸上多了些沧桑。触景生情,诱发高考恐惧症,惊慌颤栗、魂不守舍、虚幻梦游……几乎击毁郝强的应考防线。又要重蹈覆辙,再开启一段痛苦之旅,他不愿再来一遍。他使劲甩甩头,拍拍脸,从精力不集中的走神样,精神抖擞返回现实考场。收回散乱不振的精神,拼命盯死试卷,奋笔疾书哗哗答题。心理暗示,不能自已吓自己,正常发挥就是赢。

果然,成绩公布,郝强摘取瞿义区第一,数学满分。毫无疑问考上了。刘湘菊、王大勇、贺方深也在意料之中,榜上有名,虽然名次靠后一些。瞿义乡其他报考的人就没有这么幸运,毕竟实力决定水平。孟其高、夏伯良为体现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方针,在机关伙食团,加了两个菜,请考中的人喝了一顿小酒,以示庆祝。并表示全力支持,希望他们珍惜难得的学习机会,学到真本领,争取更大的进步。

开学典礼在县教师进修学校举行。密密麻麻一屋人,目测有近百人。上了几天课后,郝强总算搞明白,函授学员中,乡镇的招聘干部和脱产干部占绝大多数,县级部门及其下属单位职工也占一定比例。工人、干部,年长、年少都不缺席,似乎啥人都有。主席台整整齐齐一排人,正襟危坐。郝强一个也没见过,连似曾相识的都找不出。山旮旯的人哪见过大世面。他能做的也是该做的就是,幸福地傻傻仰望。直到听到主持人隆重介绍,才惊讶地晓得函授学院来历不简单,出身名门,身价高贵。它是省委宣传部主办,各县宣传部设立县级辅导联络站。站长也不是一般人,由县委宣传部一名副部长兼任。因为是首届学生开学,县委宣传部长亲自出席典礼,“大驾光临”——这个词用在这里没有一点拍马屁的意思。郝强发自肺腑是这样认为的。以至于站长致欢迎辞后,学生代表发言,班主任发言,相关部门表态,压轴戏是宣传部长作重要讲话。一系列的轮番登台,他的手拍红拍痛,也难以抑制读大学的急切期待。

函授,一种调和工学矛盾的学习形式。每个月集中学习一周,或每个周末学习两天,其余时间工作,业余自学,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并通过信函上交作业,与老师沟通交流。郝强如鱼得水,边工作边学习,像水蛭的吸盘两头抓到,哪头都不耽误。他如同长着精明商人的脑袋,自有一本生意经。无业的人没工作想工作,有了工作不珍惜,终究会得而复失。而工作没文凭加持,与着一身蓝布衣衫的老农民无异,粗活重活有你干,换个体面的活儿谁恩准?更何况文凭当道的年代,缺少金字招牌,想走远,行路一如“蜀道难”。

人要为目标而活,生活才有意义,人生才有方向。而拥有小目标,也能塞满空虚的心房。郝强“获取文凭”的不泯念想,时刻叫醒他:青春年少好读书,莫误前程休偷懒。高效率作息,当天能办好的事当天做好,绝不拖到第二天。进到寝室,不是倒头大睡,而是像电视机切换频段,放下公务,拿起书本。不嫌弃必修课还是选修课,只要是书他都一本一本地读,逐字逐句分析研究、背诵理解,画出重点难点。

书到用时方恨少——问郝强,他的体悟深刻,起草文件、讲话,照抄照转,把“我县”改为“我乡”,这样的事好办,而要重起炉灶,写出新意、水平,给他贴上“江郎才尽”“黔驴技穷”“捉襟见肘”之类的标签,实不为过。有时为找一个好词妙语挖空心思也不得要领。回炉学习,为文凭而战不假,给自己充电更是真。郝强如饥似渴地学习,像书中真有“黄金屋”“颜如玉”,一天24小时嫌不够用。埋头一段时间,他渐次发现自己是独行人,同样参加函授学习的刘湘菊、贺方深、王大勇并未像他如此这般刻苦。三人中刘湘菊相对认真,时不时碰上交流两句读书的事,沾点读书人的意味。而另两人似乎没有那回事,未看到学习的样子,不仅白天未发觉,就是下班也未曾听说。反倒不是打麻将就是与人喝酒,常常耳闻目睹。他们无忧无愁,快意生活,函授不函授,屁大点事,何必放在心上。苦行僧怀疑自己的对与错,得不出正解。较真的与混日子的碰上头,较真的碰得头破血流,止血后继续较真,性格使然。

有一天,郝强在办公室忙里偷闲将书拿出来看时,贺方深和王大勇匿影藏形进来。贺方深一把将郝强手中的书夺下:“郝强,你成了书呆子了。一个函授何必那么认真?”

郝强惊吓不浅,又不好生气:“你两个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先敲敲门再进来行不行?当乡干部这么久了,还不晓得起码的礼貌?我跟你俩说,要是把人吓出个三长两短,看你们跑不跑得脱!”

贺方深嘻嘻一笑:“你我谁跟谁呀,又不是认不到,还要那些礼貌做啥子?”

“哎,郝强,说点正事,我和贺方深来,是向你请教的。”王大勇说出了来的目的。

“请教?开玩笑开错了地方。”郝强也不客气。

“王大勇没有开玩笑,他说的是真的。”贺方深收住嬉皮笑脸,“郝强,你晓得的,我和王大勇耍心大,函授的书没时间看,老师留的作业还未做。你学习态度端正,我们想把你的作业本借起去参考参考。”

原来两个家伙是为这事而来,郝强故意说:“我也没做好。”

“哎呀,郝强你莫欺骗我们两个的善良,我们知道你早就做完了。你行行好,就借我们一天。你不借我们就不走了。”王大勇死皮赖脸乞求。

郝强讨厌不劳而获,更对学习放任不羁的人深恶痛绝,借不借就等着他一句话。而这句话非同小可,事关同事、朋友间的友谊、互助、情义,可以让人笑,可以让人恨。“借可以,但只能借半天。”

两人相视一笑,双手合十,以表谢意,接过郝强递过来的作业本,像捡到个大便宜偷着乐去。

送走两名不速之客,又一个人不招自来。“哟,娄大爷,好久没看到了,今天来办啥子事?”郝强明知故问。

“啥子事?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已经来过好几回,都说你去城里学习去了。我的狗呢,你不是说在帮我找吗?找到哪里的?”娄老头就是一个催命鬼。

“狗的事,莫急。狗是长了脚的,它也像人一样爱走亲戚,不是说找马上就找得到的。”郝强脑子高速运转找理由。

“你不要跟我扯把子(四川方言:说谎话),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娃娃,随便说两句就可以打发?”

“我没有打发你,你坐到慢慢说。”

“我今天逮到你了,你不跟我说个明白你别想脱得了爪爪。”

“那你想要我做啥子你才要得?”

“把我的狗还给我,啥子事都没得。”

郝强心里有苦说不出啊,娄老头的狗早被打狗队员小熊毒死,叫他到哪里去找呢?唉,与其无中生有说去找,不如趁早换个角度说话试试:“娄大爷,我说你也不要找狗了,县上乡上早就宣传打狗灭犬,你的狗也是属于该打的范围。现在没看到,就当被打死了,算你支持政府工作。”

“你说得轻巧拿根灯草。我的狗不在了,就不明不白算了?你少跟我说空话,把狗给我找到再说。”

“假如找不到怎么办?”

娄老头一火冒起,嗓门提高八度,整个办公楼的人都能听到他的暴跳如雷:“你一天一天骗,弄起我跑无数趟空路。今天不把我的狗找到,就拿你的命去抵狗命。”好嚣张,好大口气。

“娄老头,你不要认为你声音大就把哪个吓得到,你的狗就是我们打死的又怎么样?别人的狗都打得,你的凭啥子要搞特殊?”郝强不梳顺顺毛了,以非对非,以硬碰硬。

娄老头一把抓住郝强,大吵大闹:“我的狗果真是你们打死的,我早就怀疑你们了。刚才你亲口承认的,那你必须去把死狗找出来,我要挂到你们乡政府门口开追悼会。”

郝强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与娄老头对视:“你胆敢做,我就敢抓你。”

“你有屁眼劲就来,老子坐在这里等你抓。”娄老头耍横了。

郝强提起话筒,欲拨给派出所。

乡机关的人被两人的争吵惊扰,楼上楼下的人踩出零乱的脚步声赶到党政办公室,劝架。哄的哄,拉的拉,好话说一箩筐才把犟老头请出门。到了门口,他并没投降,又突然变卦,像泼妇就势坐在地上,反身用手死死抓住门框。“今天不解决问题我不走。”

“你们把他拉走。”郝强不想跟他纠缠,没完没了。

有人强行掰开娄老头的手指,其他人协助把他抬出了乡政府大门,丢在街上,随即把大门关上。娄老头回身再敲打大门时,大门紧闭,敲也无用。

在郝强眼里,每月一次的函授集中学习极端难得,即便天下刀子他也会顶着一口锅去,绝不会错过。走进教室,老师上课。这次不同寻常,他未叫同学们翻开课本某页某章某节,而是拿出三本作业,在众人面前挥了挥。所有人不知何故,这时老师说话了:“这是三个同学的作业本,跟大家交的一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但是这三本还有不普通之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教室里寂静无声,没有人猜得透。

不卖关子,不吊胃口,老师说出了答案:“这三本作业的不普通之处在于,它们上面的答题,丝毫不差,连其中错误答案也惊人地相同,三人合一,想的做的出奇地一致。你们说怪不怪?”老师狠狠扔下作业本,手从左至右、又从右往左指点学生,放开嗓子问道,“是谁干的?站起来,让我们好好认识认识。”

大家窃窃私语,面面相觑,彼此成了怀疑对象。但没有人自告奋勇站出来。

“没有这个勇气,敢做就不敢为。好吧,还是我来点名。”老师失去耐心,自揭谜底,“郝强,还认得你的作业本吧?”

郝强万万没想到老师居然点了他的名字,他本能地站了起来。教室的人以奇怪、不解的眼光看着他,好像他是一只过街老鼠。他始料未及,无地自容,他感到莫大的羞辱。错在哪里?他老老实实读书,做作业,从未奢望以投机取巧的方式应付、交差,这不是冤枉好人、老实人吗?

老师漫不经心地说道:“郝强,为什么要抄袭别人的作业?”

郝强据理力争:“我没有抄,我的作业是我自己完成的。”

“那为何你的作业与另外两本一模一样?”老师反问。

坐在前排的王大勇、贺方深将头深深埋下。郝强正要辩解时无意瞟到两个家伙的异常,他沉默片刻,换了一种口气,说出了另一番话:“我也不知道,该打该罚,老师你决定。”

“郝强,这个月的作业加倍,以观后效。”老师直截了当。

课后,王大勇、贺方深跟郝强赔礼道歉。郝强没有责怪,只是说了句:“你两个太懒了,连抄个作业都不讲技巧,今后不给你们借作业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