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排练总算正常
特意避开赶场日,选了一个冷场天,郝强、徐德宽没有被失窃赔本的经费困境和出师不利所吓倒,信心百倍再次进城完成前几天未竟的任务。出发前,郝强专门找到谢文明,列了一份文娱活动必须购置的物品清单,他要打有准备之仗,一次进城能买的争取买齐,少走弯路,少跑空路,少走回头路。
徐德宽指示郝强从村出纳处借了钱,即刻出发。汲取前次城里被偷的教训,他们第一件事便到县茶果站交纳柑橘苗保证金,将身上沉重的“大额资金”交到该去的安全处,让成学思的人格得到保证,才感到轻松、心安。后面的事情办起来就顺利多了。顺着前次进城探得的路线,一路顺畅来到城郊。道具狮子和龙,看准便下手。彩纸、红绸、胭脂、口红、眉笔、丝线……杂七杂八的物品,拿了些,不容喘口气往回赶。村里的人从早上到下午眼巴巴望着他们回来。
反反复复一周,文娱活动的各项准备总算有了眉目,集体节目也不再拖后脚,与小节目可以并行进入排练。周中、周末,村委会会议室、办公室、操场、教室一片繁忙,无处空置,演职员各就其位,按角色分配开始了一轮一轮的大排练。大家用心、卖力,各显其能,各露身手。一些村民闲暇也来偷瞄,多年未见到过的欢乐、喜庆场面回来了,农民欢欣鼓舞,拍手称快。
徐德宽没有食言,挑起了舞龙珠、耍狮子的艰巨任务。50岁的徐德宽,三十来年村干部的经历,能赢得德高望重的美誉,那是村民为他树的无字碑。无论是干农活,还是当干部,徐德宽是公认的一把好手。村民服他,信他。农村,藏龙卧虎,没有两把刷子,弄不了三板斧,下课便是最好去处。徐德宽俯下身子加入到文娱队伍中来,就像活动中的灵魂,附着在所有演员身上,人人成了大力神。
“走起。”徐德宽执龙珠,一声哨响,龙头、龙身、龙尾的人跟着摆动起来。但是有些别扭,有人朝东摆,有人朝西动,把一条龙扭得弯曲不成体统,难看闹心,而且相互之间拉拉扯扯,费力不好看。谢文明在舞动之前已教过一些舞龙要领,但是总有人脑子生锈,笨手笨脚,撑着一支龙爪,与他人配合不好,弄得彼此埋怨。徐德宽前边做动作,两眼睁起蛮大注视着龙珠,并观察着队形的变化,在龙嘴前一米左右舞动,且不停地旋转龙珠。他虽有经验舞得生动有趣,但后面的人不争气像白痴跟不上趟,他也只能摆摆头,不停讲技术,并重来。有好几次,他往前迈步,龙身的人却朝后猛拉,跳动配合极其野蛮、生硬,与他拉开一米远的距离,龙身竟毫无追逐龙珠之意,公然形成互不相干之势。谢文明站在旁边指导,大喊大叫,谁出错就叫停,反复分解动作,描述技巧,不断地重复练习。
“歇一会,整累了。”喘着粗气的徐德宽踉跄两步,提高嗓门喊停。几个回合下来,徐德宽脸上、额头浸出的汗水像早晨的露珠挂在屋檐口,密密麻麻,圆润欲滴。他用手轻轻擦拭,然后潇洒一挥,地上甩落一行水印。
“徐书记喝点茶。”郝强提着茶壶和杯子来到徐德宽身旁。他的主要工作就是为演员们服务,协调统筹,哪里需要他他就出现在哪里。他的演出任务极其简单、容易、轻省,登台即可完成,基本算是友情出镜——在一个叫《武大郎开烧饼店》的小品中客串一名店小二,两句台词五个字:“请进”“客来了”。他更多的精力放在人员调度上,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安排在合适位置,各得其所,各尽其能。为演出服好务,端茶送水,收拾衣物,鞍前马后,随叫随到。总协调的职责覆盖,无处不在。
徐德宽不客气,接过郝强送过来的杯子,牛饮式的咕噜咕噜不断线地喝进肚里。郝强又把茶壶提到其他人面前,让大家轮流喝。茶水进肚,人就感觉清凉,精神自然抖擞。人闲下来,闲话接踵而来。舞龙的一个人说:“最近我听到一个龙门阵,你们说怪不怪,说是有个人喂的一头母猪,生了一头长着人脸的猪崽。把猪的主人和助产的兽医吓了一大跳,不仅猪主人没见过,就是见多识广的兽医也自嘲少见。你们说这到底好不好?”
“你怕是瞎吹?哪里有你说的这些怪事?”有人不相信。
“我一个山上的亲戚亲口给我说的,哪里会有假?”那人抬出证人,“他还说,可能是有人作孽,干了母猪。”
“你尽管编,吹牛不犯法。”听众中一个人实在忍不住反讽。
郝强可不这样认为,他反而觉得是真的。“大千世界,没见过不等于不存在。比如无线电波,肉眼看不到,但它穿墙越壁,颇有能耐。猪生一个人脸崽,有啥子奇怪的,说不定哪天生个牛脸、羊脸、狗脸,也有可能。”
徐德宽也来了兴趣,加入吹聊斋的行列。“郝强的观点我赞同。我给你们讲一个稀奇事,醒下瞌睡。有一个妇女怀孕十月不见生的迹象,家人暗自嘀咕,送医院检查,并无反常。不放心,躺在医院观察。足足等够十一个月,婴儿呱呱落地。不哭不闹不拉,掰开小腿,有传宗接代的鸡鸡但没屙屎的屁眼。”
“那这个娃儿活下来没有?”与众人一样听得入迷的郝强,突然为新生儿的命运担忧,提了个所有人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胀死了,他在人世来了一天就走了。”徐德宽说的结果跟大家想象的一致,“有老年人说,这都是前世作了恶带了过,才会生出这样的怪胎。”
说了一阵无聊话,见不得人休息的谢文明拍拍手,呼喊大家排练。坐着的人立即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赶紧找到自己的位置,摆开阵形,等待龙珠舞动。徐德宽拿起龙珠,吹响哨声,吼了一声“走起”,后面的人跟着齐应“走起”,整条龙像一条活物摆动起来。这轮比前面初练效果显著,相互间配合有进步且顺手,数个人的散漫队伍在朝一个心灵通达的整体默契演进。徐德宽前面卖力耍龙珠,他的动作幅度逐步夸张、开阔、任性,舞出的花样推陈出新,形态万千。而且剪除正经八百,添加俏皮、嬉戏、滑稽元素,别有趣味。整个舞龙队伍慢慢进入顺畅、流利状态,一些复杂动作的加进,套路穿插,翻转跳腾,滚扭挥摇,无论内行或外行看来,都有些像模像样,像那么一回事。
郝强跟在谢文明后面,谢文明怎么指挥怎么说,他就在旁边默默记录。把总协调降格为一名场记,谢文明说的话就是师傅教徒弟的宝贵招数。谢文明掏心掏肺、苦口婆心地教,他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主业是种田,不靠这份手艺吃饭,他不在乎。郝强跟着跟着,跟出了感觉,谢文明到其他节目组指导或有事请假,他居然可以徒弟补位充师傅,东奔西走,像个复读机、二传手,依样画葫芦,当起了临时导演。调动、指挥舞龙队伍照练无误。
总导演像块唐僧肉,各节目组都想捉他去。上蹿下跳,各处穿梭。谢文明忙得脱了人形。郝强也没闲着,跟着跑前跑后,全天候服务,尽量做好后勤保障。
徐德宽放下村党支部书记的身段,身体力行,挥舞龙珠,令整个演出队伍备受鼓舞,所有人只要没有紧要事情,天天自觉坚持来排练,热情高涨,没有人无故缺席。尽管是排练,但村委会那是一片欢腾的小世界。乐器声、锣鼓声、歌唱声、说话声、跳动声,不绝于耳,仿佛这里有一个专职演出团队。
舞龙排练进展顺畅起来,总导演谢文明命人练习耍狮子。徐德宽技多手痒,回应总导演的调度,又干起了新行当。他手持绣球,逗引狮子追逐,另两人扮狮子,身段灵巧,套路多种多样,诸如睡眠、挖痒、惊醒、伸懒腰、长啸、抖毛、徐行、奔跑、捕食、打滚、争绣球、戏闹、登高山、跳涧水等。溶水村操场上,又增添了一支欢乐的队伍。
舞龙练习当然不能停下来,谢文明早就盘算好了,徐德宽走后留下的舞珠人,由“好学”的郝强去当替补、听用。舞龙、耍狮子两将就,两兼顾,两不误。
看事容易做事难。郝强是外行充当内行,他虽然天天在旁边观看,但要叫他上阵去操练,不是瞎子打狗乱舞才怪。谢文明手把手地教他,学起来依然吃力、费劲。他这个前阵还在旁边“动口不动手”吼得欢的生手,宛如只会讲理论的旱鸭子游泳教练,一不小心滚落水中只能吃水喊救命。好在他仅仅是一个顶替徐德宽舞龙珠的临时工。但郝强不想成为撞钟的和尚,仍然像正式演员一样拼起命练习,他要当一个合格的候补队员、板凳球员。就算大伙休整,郝强也不停歇,抓紧练习、揣摩。前后左右,摇动挥舞,龙珠上下翻飞,他眯着眼睛想动作,脚下移步、挪动,口中念念有词。“嘣”的一下,龙珠重重敲在了头上。不偏不倚,就碰在前段时间下井脑袋负伤后的缝合处,刚愈合的伤口,再遭撞击,虽没有流血,但却鼓起一个大包。他脑袋轰鸣、眩晕,差点站立不稳,晃荡两下,一个“不能给人添麻烦”的心声坚决叫停了身体的摇摆。极其努力而不称职的郝强,尽管想掩饰,但逃不出徐德宽的犀利目光。郝强被人强行送到村合作医疗队。村医也没做其他处理,抹了点酒精消消毒,让郝强回到操场。他要继续去当陪练,谢文明自己抢先拿起龙珠,总导演披挂上阵,没有了他的事。
谢文明手擎龙珠跟郝强说:“郝强,你别逞能了,头负了伤,先休养几天,再来。徐书记这几天练耍狮的时候,就我来顶到起。”徐德宽和在场的人也都劝他先休息。
听人劝,不再硬撑,郝强暂时“下岗”。
没有更好的去处,家是一个疗伤的狗窝。郝才亮与郝强像是上辈子有仇似的,时不时说几句挖苦讽刺话,这回又找到了洗刷他的由头。“郝强,说你脑壳长了包,你还不信,现在硬是长了个包,这回我没有冤枉你吧。”
一般这个时候,郝强是不会去搭郝才亮的话,他说他的,当没听到一样。骂的是风吹过,打的才是实在货。
郝才亮反正是说惯了的,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才不管你接不接受得了:“郝强,我说你也莫去跳什么舞,跳饿了还是要往家里跑。一群疯子在那里胡搞,你也跟到起疯,有你啥子事?离开了你就成不了席?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是哪把夜壶,也不屙泡尿照照?”
“郝才亮,我的事你管不着。”郝强被激怒了,忍无可忍,根本不把郝才亮当父亲看,直呼其名,“你不要太过分,过分了,莫说对不起你。”鼻子喷出粗气,手指弯曲咔咔响。
“哟哟哟,郝强,你娃儿翅膀长硬了不要人了!我说了你你还不安逸,你会打人,把我吃了?”郝才亮用挑衅的口吻大声放话,“我谅你也没有这个胆量。有本事你来摸摸我试试看,我不叫你爬起走,你不晓得哪个才是你老子。”郝才亮欺负人直白、露骨,毫不讲理。
郝强耳把子裹筒筒(四川方言:握拳头),捏得紧绷绷。“郝才亮,你嘴壳子硬,你今天是不相信儿子打老子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吗?”如果不是“和事佬”何会兰从厨房赶出来及时,他早就扑上去给郝才亮两拳。“郝强,来帮妈烧火,莫去跟你那癫子老汉儿一般见识。他不是人,才说那些不是人的话。”何会兰拉着郝强走了。
郝才亮嘴上还是不饶人:“有本事莫走噻,老子身上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