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重访缠访

二七、重访缠访

忙了一段时间的计划生育突击工作,精力不济没顾及农业生产,主业冷落,被闲一边了。已是5月中下旬,郝强准备今天查看水稻栽插。自己分管的工作偏废不起,他一直告诫村组干部,农业季节性强,这季错失,粮食稳产高产等于睁起眼睛说瞎说。

正要出门,娄老头上门。郝强不想跟他死缠烂打,耽误正事,便堵住门不让进。娄老头哪管副乡长不副乡长,有事无事,他的事就是大事,以苍老的手一把推开郝强,趁他几乎趔趄,挤进办公室,腰板直挺坐在他办公的椅子上,俨然这里易了主。娄老头重访多次,经验老到、丰厚。他从别的老上访户那里学到了精髓,晓得找领导的技巧——掉颈鬼绵熟人。

“娄老头。”郝强原来对他客气地叫“娄大爷”,自从他时不时在办公室撒野后,郝强的耐心退潮,再没这么叫了,“你以为这是你家里,想来就来,想干啥就干啥。各自回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郝强,郝副乡长。”娄老头不急不恼,慢条斯理地说道,看来他的修养超越了一般上访者的固执、偏激,“这里你来得我也来得。你刚才说这不是我待的地方,那我问你这是什么地方?你比我更清楚这是瞿义乡人民政府,我是人民,难道人民来自己的政府还有错?人民来找人民政府的副乡长反映情况也有错?你必须跟我说出个道道来。”

郝强急着下村,只想三两句交涉走人:“娄老头,你少在这里无理取闹。你能够代表人民?”

“我不能够代表人民,那你给我说说哪些人才能代表人民?”娄老头狗的事不说,就来理论这些歪歪道理。

“不跟你扯这些没用的东西,你今天来有啥子屁就放,有啥子话就说。”

“你就是这样当领导的,人民来找你反映疾苦你说人民说的话是屁,你不怕人民向上告你一状?”娄老头是存心跟郝强唱瘪瘪腔(四川方言:故意对着干)。

“娄老头,你少在这里威胁人。”郝强用力拍桌子,“我叫你马上离开,否则我通知派出所来。”

“好,我今天就等到你通知派出所,看他们敢把我枪毙了!”娄老头回敬拍桌子,又抬手指着郝强,比他声音更大,“我就不相信共产党会叫你们这样乱整,把我的狗打死,连句道歉话都没有。”

两人似乎都掌握着真理,谁也不怕谁,越说越激动越起劲越离谱,吵架声像地震横波纵波相继传布,打扰了乡机关院子的肃静、安然。坐在办公室的孟其高耳膜快要炸裂,他本以为争吵几句会熄火,乡政府像这种上访从未断过,但闹腾的激烈程度预示靠自身克制刹车困难。他更担心年轻气盛的郝强动手打人,不能听之任之,任其成灾,他该当调解人出面劝架了。停下手中的工作,大步踏进郝强办公室。

老头和年轻人不仅吵,已经干上了。郝强高出一头,长手长臂扭住娄老头的衣领,娄老头则用脑壳抵住郝强的胸口,一只手揪着郝强的裤腰。两人像日本相扑运动员你进我退,你扭我扯。孟其高来得正是时候,他大吼一声:“放开手,不要乱来。”他俩像两条头顶头僵持,斗红了眼的牯牛,谁也不愿松开手。孟其高快步冲过去,一手拉一个将两人分开。

“老大爷你请坐,我们有话好好话,君子动口不动手。我是党委书记孟其高,你有啥子事可以跟我说。”孟其高心平气和,挤出压制怒气后的和颜悦色。

“哦,你是党委书记,你正好来评评理。”娄老头像见到了救星,“乡上布置打狗灭犬,我跟负责我们村的郝强他们说过,我的狗是我的伴不能打。他们倒好,当着我的面不敢打,不晓得哪个时候偷偷摸摸就把我的狗收拾了,连狗毛都没看到一根。你说我气不气愤。我多次找郝强讨说法,他不但不理,反而还像打狗一样准备把我也打了。”

“娄老头,你是胀饱了还是得了神经病?在这里胡说八道。”郝强又跟娄老头杠起来。

“郝强你少说一句。”孟其高堵住自己人的嘴,“老大爷,你说这事哟,我知道,郝强之前给我汇报过。怪我没有及时处理。这样好不好?你到我办公室我来想办法解决。”

“要得,我相信你。”

娄老头半信半疑,随孟其高走了。郝强傻傻地站着,竟然不知这时干什么好。下村检查春耕生产心情全无,看文件索然无味……唉,管他三七二十一,把门关上,躺上床睡个回笼觉比吃肉都香。遇到不快或烦恼,睡觉是最好的解药,无药之药。

原以为睡不着,可脑壳挨着枕头便像生铁遇上了磁铁,不出两秒鼾声达到高潮。呼呼大睡到下午两点,郝强连饭点都错过。哈欠连天坐起来,揉揉眼伸伸腰,翻滚下床,抖落灰尘,顿时找回轻快体感。人是铁饭是钢,上街找饭吃。

嘭,拉开门,一个人坐在过道上,吓得郝强后退两步。嗯,既不是大姑娘头回上门——生人,也不是开水煮娃娃——熟人,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郝强翻出脑中所有信息过滤分析,心里咯噔了一下,怪事,这不是白清波吗?他为何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一连串问题还没有想明白,白清波倒还先把郝强的官衔喊了出来:“郝乡长,你还记得我吗?”

“你是白清波?”郝强试探着问,并不肯定。突击计划生育的深夜,昏天黑地里见过,最后见到他已躺在乡医院的病床上,且处于麻醉状态。

“我是。”声若游丝。难道白清波动了结扎手术伤了元气?那天晚上的蛮横、暴力不知跑哪里去了。

“你来乡上找哪个?”郝强隐约感觉白清波是专门来会他的,但他宁愿不相信。

“找你,我上午就来了,问了好多人都不说你住在哪里,后来有个人看我可怜,才肯说出你在这里。”

“为什么要找我?”

“你们那天晚上搞计划生育,把我拉起去结扎了。”白清波摇摇头,似有难言之隐,有话说又极不情愿,“唉,我也不晓得怎么给你说。反正反正……下面卵球了。你看该怎么办?”

郝强瞟了一眼白清波:“啥子事情?你说清楚点。”

白清波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说道:“就是雀儿硬不起了,两个蛋蛋痛,干活没得力。”

郝强从未想过包括白清波在内的人手术有无后遗症,任务和压力如山,只图怎样尽快完工,哪管得了生殖技术问题。“你说这些,我不懂,你找医院。”

“医院不管,叫我找你们。”看来白清波去过医院。

“找我们,我们又不是医生,怎么晓得你是真的病了,还是在装病。”

“郝乡长,你不要不认账。我原来好好的人,被你们搞成这个灾样子,现在你们不想管了?”白清波突然来了精神,说话声音大了十倍,“你们不来搞计划生育,我什么时候来过乡政府?”

郝强头次被人说成耍赖,像受到把他脸庞当屁股坐的羞辱:“白清波你不要污蔑人,我们乡政府在这里这么多年,是负责任的乡政府,除了你,没有哪个人说过不字。你的事该我们管才管,不该管的就不会管。”

“我成了残废人,你们就该管。”

今天倒霉,上午娄老头上访,还不知道孟其高带走搁平没有。下午又来了白清波,一个意想不到的讨厌鬼。让白清波走人,自己好清静。他冷冰冰的脸色升起了热温,渐渐红润好看起来:“白清波你说的要我们相信,总得有证据,不是你说是就是。”

“你不信?我现在脱给你看。”白清波说着就要解腰带。

郝强制止,拉下他的手:“你去乡医院检查,出个证明,我们就认。”

“我去过他们不管。”白清波重复先前的回答。

“我帮你打个电话,他们就会管。”郝强领着白清波来到乡政府唯一装有一部电话的党政办公室,也是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左手按住电话机,右手摇电话把子,提起话筒等了一会儿:“张医生,有个姓白的病人来看病,你接待一下。”白清波一旁默默地看着,郝乡长在帮他,千真万确,绝无假打,暗自庆幸遇上了好人。

白清波慢吞吞出了乡政府大门,背负郝乡长的人情自信地朝乡医院走去。

郝强略施缓兵之计支走了白清波,娄老头和狗的事又袭上心来。他惹出的祸,党委书记帮他打圆场,还好意思不闻不问。午饭不吃了,饿一顿不会死人,留到晚上两顿作一顿吃。郝强一路小跑到三楼,轻轻地礼貌地敲门,唯恐惊吓室中人。静悄悄后响起了窸窸窣窣,门打开,让进。没有其他人,办公桌上摆着翻开的文件夹,不用问,开门前孟其高一个人在专心处理公文。“孟书记,我工作没做好,给你添累。”孟其高放郝强进门后,立即坐回椅子,继续埋头文件夹,他在审阅一份下班前必须上报的材料,没有理会郝强。郝强并不知晓,以为他在看小说看到吸引人的故事情节,正在为书中人物命运担惊受怕。郝强站立一旁,不知进退。等了一分钟如同一刻钟,郝强不知趣地问了句他想知道的结果:“娄老头怎么样了?”孟其高从夹子中抬头,微风徐缓,平静似水,笑了笑:“哦,走了。”“还是书记高明。怎么走的?”郝强佩服。“晚上找个地方喝两杯。嘿嘿,秘不外传。”孟其高提笔修改文章。

孟其高爱打堆,喝寡酒提不起兴致。郝强是知道他的德行,不等领导提出,便提前想到请夏伯良、陈丰、刘湘菊、王大勇、贺方深充当陪客。开头三杯酒,平起端,没有人敢特殊。到了相互敬酒环节,喝多喝少的差距就从这当中来。孟其高是书记,班长,磨芯非他莫属。乡长敬了副书记敬年轻人敬,刘湘菊是女生,高看一格厚爱一分多一杯。孟其高回敬,一人一杯,刘湘菊依然两杯……几轮下来,记不清喝了多少杯。

郝强嫩心子,二麻二麻的时候,居然想起要问娄老头的事。酒后无大小,郝强端杯酒把到孟其高的肩膀,舌头打诺诺:“孟书记,你把娄老头恁么弄走的?”

“你娃儿喝酒问这个事情,扫不扫兴?”孟其高正在兴头上。

郝强把酒倒进嘴里,乞求道:“你教我一招我好学到。”

孟其高举起双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碗筷跳起来像躲避不明危险,把一桌人惊得立即噤声。郝强知道来由,其他酒客跟傻瓜似的。“大家听到,我来说说娄老头的事。”孟其高趁着酒劲发表感言,“娄老头的狗被郝强他们打死了,他要郝强把狗找到,你们说得不得行?”

夏伯良大起个舌头:“不得行。”

“你看夏乡长都晓得这个道理,为啥子郝强你不晓得?”酒后吐真言,孟其高说话的口水溅到郝强脸上,“狗嘛死了不复生。世界上最能解决问题的东西是什么?钱。人嘛,哪有不爱钱的?!娄老头来这么多趟也是为了钱。我给他把狗折成了钱,又把钱换成了猪,猪从乡种猪场的仔猪里送一头,就解决了。放心,娄老头再也不会找你郝强。”

呵呵,夏伯良起哄,老大威武,敬酒。众人举杯相贺。

郝强不仅一口闷,几乎要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