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事件后果严重

三九、死人事件后果严重

埋在地下的方星碧,骨头已经打得鼓,本以为人世间的恩怨、是非、苦乐,化作一抔黄土湮灭殆尽。哪知纸终究包不住火,有人向省、地区举报农民负担致人死亡,印着各级领导批示的举报信转到县上。县委高度重视,指定县纪委牵头严肃查处。

郝强虽然担心过早晚会暴露出来,但侥幸心理战胜了人性的弱点。愚蠢地认为别人耳聋眼瞎,只要神不知鬼不觉把人葬了赔了钱,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随风飘散,了无踪影。他把这事处理完,没再给李义夫扯回销。报喜不报忧。他最不愿把麻烦事报告领导,给人添愁。能一个人抗的何必再拉扯一个人进来分担。

县纪委尚未进驻调查,李义夫获悉瞿义乡农民负担致死案遭人举报。他找郝强去,狠狠地训了一顿:“郝强,你看你们干的好事。就这么个农民负担,不但钱没收到,还把人搞死。人死了又没搁平,被人举报。这下好了,省里、地区领导怪罪下来,县委责成纪委调查处理。我看你们不拿人来出点血、负点伤肯定走不了干路。”

郝强低头认错:“李书记,你批评得对,是我没有做细工作,才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我是你培养教育出来的,出了问题,我承担,跟区委无关。”

“现在还不到分担责任的时候,你回去做好村里的工作,不要让老百姓再生乱子就好了。我相信调查组会实事求是地处理。”

“我回去尽量做工作,将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李义夫叹了一口气:“你去忙吧。正确对待,千万别背思想包袱,该我说话的时候,我会替你们说话的。”

“谢谢李书记的关心。”

郝强没回乡机关,从李义夫那里离开,就直奔小桥村。他心存一丝幻想要在纪委调查人员到达前,先去做做方星碧家属的工作,甚或堵堵其他村民的嘴。

郝强直截了当将来由说给黎松祥听,黎松祥赞同与方星碧丈夫老余见面。

郝强关切地问道:“老余,这段时间还过得好吧?”

“好啥子好?方星碧死了,三个娃儿我一个人带,又当爸又当妈。木工活做不成,钱也挣不到。”这是郝强第一次听到老实人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这也是经历了痛苦后才会说得出的大实话。

“这是暂时的,等今后娃娃长大了,你就享福了。”郝强说着话,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老余,这是他早晨叫民政办准备的200元慰问金,“老余,这个你拿着,去给娃娃们买点好吃的。”

老余接过信封,语塞,找不到话说了。

黎松祥在旁边打圆场:“老余,你说郝强书记对你好不好?”

老余生硬地说:“好。”

黎松祥见机套话:“今后如果有人再问起你婆娘的事,你要说郝书记和乡村干部的好,不晓得的不要乱说,做不做得到?”

“人死了,我乱说未必还会活转来。”老余直杠杠地答道。

“那就谢谢你。你有困难可以来找我,今后逢年过节我再来看你。”郝强内心很感激老余的厚道。

走出老余家,郝强特别叮嘱黎松祥:“你还做一件事,把平常爱发牢骚,对乡村意见大的人,在调查组开展调查时想办法把这些人引出村外,或者找理由说他们不在,不让他们与调查组有接触机会。当然调查组肯定会找你,说话也要紧开口慢开言。”

“我尽最大努力做工作,但不能保证百分之百行得通。”黎松祥心领神会,又无十足的把握。

正所谓乌云翻卷黑压压,风刮过后雨淅淅。以县纪委副书记杜治康为组长的调查组进驻瞿义乡,即与乡党委成员开见面会。杜治康开宗明义,宣布此次调查组的任务,就是省、地区接到群众关于农民负担的举报,要求对方星碧之死进行调查,并将处理结果上报。杜治康特别强调:“希望乡村两级要配合调查,不得弄虚作假,不得隐瞒不报。违者加重处理。”郝强代表乡党委表态:“坚决按照县调查组的要求,提供相关资料,通知配合调查的谈话人员,以及方便调查组工作生活方面的其他事宜,毫不含糊给予保障。”

见面会就是一个形式,类似于登门的人来打声响片,要害是调查工作的深度、广度。杜治康将调查组分成两个小组,一个组在乡机关工作,一个组派往小桥村。调查组,出现在哪里都有道理。调查人员的工作方式,查账,看资料,找乡村干部、农民谈话,固定证据,最后形成调查报告。过程有成熟的程序,唯有处理方式和程度不尽雷同。

杜治康掌控、调度两个小组的工作,多数时候是听取下属汇报进展情况,分析案情,确定下步工作走向。但他特此交代几个关键人物,比如郝强、夏伯良、成学思、黎松祥和老余的谈话,他要亲自参加。

与老余的谈话就在他家里进行。杜治康问:“老余,方星碧跳井,你事前知道吗?”

“不知道。”

“前段时间,乡上村上是哪些人来你家收农业税提留款的?”

“不知道。”

“当时你没在家吗?”

“没有。”

“那你后来听说是哪些人吗?”

“有个成学思。”

“还有其他人吗?”

“他是头头,最凶。”

“他怎么个凶法?”

“像个强盗,打砸抢。”

……

老实人之所以老实,就是因为不会拐弯抹角,避实就虚,尽说老实话。杜治康摆龙门阵式的谈话,让老余这个不爱说话的人,逐渐消除了紧张和防备,说出了调查组最想听到的真实话。

黎松祥是调查组在小桥村开展调查的带路人。在杜治康和老余谈话时,黎松祥到外边等。他本想就坐在房门外,趁机偷听谈话内容,但调查组的人不是傻子,在谈话开始前就客气地叫他离远点回避。他得照办。正当他站在院坝东张西望,忐忑不安,找不到事干时,调查组通知他去谈话。

黎松祥进门,杜治康指了指对边的一张独凳,说:“坐。”

“你叫什么名字?从事的职业?年龄多大?”黎松祥刚一坐下,杜治康连珠炮式地发问。这把黎松祥问傻眼了,他不是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在给他们带路吗?难道还不知道他姓什名谁,是干什么的?但既然领导要问,如实回答就是:“我叫黎松祥,是小桥村党支部书记,现年56岁。”

“你知道我们找你有什么事吗?”

黎松祥迟疑了一会儿,装起傻来:“的确不知。”

杜治康把老余家唯一有些摇晃的桌子用力一拍,桌子晃得更厉害,像要散架:“黎松祥,你身为支部书记,人都死了,你还在这里跟我捉迷藏,不知道。啥叫不知道?你今天不老老实实交代你们如何把方星碧逼死,休想走出这个门。”

黎松祥从未经历过这种阵仗,被杜治康一拍一骂,吓得浑身像患了帕金森无力控制地震颤起来。但他此时头脑是冷静的,郝强之前提醒“紧开口慢开言”他还记得。“报告杜书记,我只是像今天一样给带了个路,没有做过过火的事。”

杜治康倏地站立,怒发冲冠,猛烈开火:“你还想狡辩,你自己干的好事还不知道吗?硬要我们找来当事人三人对六面?各人说清楚早点回去。否则看你有好日子过。”

又来波一惊一乍,超出黎松祥的承受极限,他彻底崩溃,举起白旗,郝强的提醒、告诫早已丢在一边。乡里如何布置催收农业税提留款;成学思连续数天上门到方星碧家紧逼;方星碧泼粪便激怒成学思;成学思叫人强行收走方星碧家的粮食、牵走牲畜;方星碧自杀后乡上如何处理后事……黎松祥一五一十说得翔实、认真,以致于调查组叫他不说他都刹不住车。

与夏伯良谈话,相对简单,他对催粮催款既不拍板,更不在小桥村现场。调查组与他谈更多是走程序收齐材料。

所有不利证据集中指向的是成学思,他必然成为调查组谈话的重点对象。

“成学思,方星碧的死,你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杜治康单刀直入。

成学思不认账:“方星碧的死,派出所已有结论,是自杀。我认为我没有责任。”

杜治康压抑着愤怒,轻言细语道:“那我问你,方星碧为什么会自杀,你清不清楚?”

“因为农业负担。她家多年未交一分钱,不好见人选择自绝于人民。”成学思执迷不悟,依然强词夺理。

“成学思,你还是人吗?你说的是人话吗?”杜治康拿下先前温和的面纱,换上威严冷峻的面孔,“你不要自欺欺人,你欺骗得了别人,欺骗不了我们。你必须对所犯下的严重错误负责。今天给你机会,把错误向组织讲清楚。对抗组织,罪加一等。”

自不必说,这种高压,成学思根本没有力气抗衡,败得像小河沟里一条不小心跳上岸的鱼,挣扎了几下,最终死塌塌趴下。

轮到郝强去谈话,他不等杜治康开金口,便主动承认错误,承担责任:“杜书记,我知道你要找我。我对这次方星碧不幸身亡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无论组织怎么处理,我都接受。农业负担,事关老百姓的切身利益和冷暖苦乐,别人能做好的事,我们不仅没做好,还酿成恶果,该受罚。”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张口莫骂赔礼者。”郝强上来先掌嘴,杜治康不便当面批评责备。“郝强同志,你能主动认领错误,态度是端正的。这起农业负担事件,影响是恶劣的,破坏了党和人民群众血肉联系。但是这不是你一个人造成的,你认为除了你有责任外,还有谁应该承担相关责任?”

牺牲面前,是舍人救己,还是保护同志,最是考验人性。郝强选择后者,“杜书记,这次催收粮款是我决定的,一切由我负责。其他同志只是执行决定,错误较小,且是因我而起。”

杜治康不高兴了,脸色铁青:“郝强同志,这是组织在做严肃调查,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泥水匠工作,抹平算数。我们要讲纪律,认定事实,划清责任,该处理的就要处理到位。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轻易放过一个犯错误的人。”

郝强无法回避,尽量在同志们身上往小错轻责方向说:“到小桥村收农业税提留款的带队领导成学思有些责任,当然他的初衷和出发点是好的,想把任务完成,但急于求成,使用的方法不妥。村支书黎松祥,以及和成学思一道去的同志没有尽到宣传、劝阻责任,也是不对的。”

郝强轻描淡写、避重就轻的回答,杜治康不满意,还要加上“非常”两字作前缀。“郝强(此处省掉同志),你说这些,等于不说。爱护同志是对的,但他们犯了错你还这样,就是在害他们。成学思明明是主要责任人,你还在替他说好话,你的党性去哪里了?你要好好反省。”

纪委调查组驻在乡村开展为期一周的调查结束,杜治康便与区委李义夫交换意见。李义夫的观点明确,谁出错谁负责。“方星碧的死直接与成学思带队不当催收有必然关系,就该负直接责任,应依纪严肃处理;瞿义乡党委政府主要领导郝强、夏伯良应负领导责任,但他们没有主观故意,建议可以从轻处理。”

虽然李义夫是县区双重身份的领导,但杜治康仍然公事公办,没有正面回应他的说法:“李书记,我们只是负责调查,至于最后怎么处理,还要回去向县委、县纪委汇报后,根据各方意见,再对照纪律,才能做出决定。最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处理决定,要向省里、地区报告。如果上级没有意见,就算通过;如果发回我们重新处理,那就太被动了。”

既然模棱两可,也做不了主,李义夫便说了句客套话:“理解你们,尊重你们的意见。”

二十天后,传得沸沸扬扬的瞿义乡农业负担致死案的处理尘埃落定。郝强、夏伯良向县委写出书面检查,并在全县通报;给予成学思留党察看一年,撤销副乡长职务处分;黎松祥背上了一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牌子;其他相关人员受到相应处理。

成学思最悲愤。他收到处理决定,当即暴跳如雷,大骂郝强收拾他,让他到农业负担最差的村去催收,从一开始就在挖坑让他跳。而且事情出了,也没有帮他善后,纪委调查更没替他开脱。

成学思原形毕露式的表演,很好笑,又笨拙,但郝强没说他一个不字,反倒心中的内疚与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