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夫妻生嫌隙
摸黑进城,城里已是万家灯火,街上行人稀少,多数人停止白天的奔波、忙碌,像倦鸟归林回到了温暖的家。郝强如今没有了工作,断了收入来源,不敢奢华,找了一个收费低廉的小旅馆住下,算是抵“在乡上住几天”的数,把鞠南伊应付过去再说。
郝强趁天没亮起床,在早餐店吃了稀饭馒头,又带回一包,便躲在房间不出来,看电视、睡觉,饿了啃冷馒头充饥。
过了三天偷天换日的地下生活,郝强从小旅馆撤出回家,佯装若无其事如同平常一样,早上起床,用餐,搭车上班,下午回来。生活工作极有规律,看不出任何破绽。其实他夹着个公文包出门,不可能去乡政府,那已不属于他的地盘。他的地盘现在转移到了县城一个背街小巷的又破又旧的茶馆里。他煞费苦心选择这么个地方,是他认为的狡兔之窟,因为一般有点脸面的人是万难不来这里的,这里尽是些退休工人、老街坊、进城赶场的农民,叫花子,算命先生,三教九流,无所事事的人在此出没。郝强心中为自己选中好去处窃喜,喝茶廉价,上午下午各一块钱,中午在茶馆煮二两面就当午餐。更妙的是这里没有人会认识他,不怕露馅。难得这么清静,泡杯茶找个旮旮旯旯坐一天,听茶客们吹牛,聊天,冲壳子,倒还有趣。只是委屈了他,昔日高高在上的区委书记、乡党委书记,鞍前马后,前呼后拥,人前何等风光,而今眼目下,蜷缩到阴暗角落,苟且偷生,黯然失色,令人唏嘘和惋惜。
偷偷摸摸过日子,鬼鬼崇崇避熟人——郝强居然喜欢上了这种生活状态。起初不适应,过后倒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茶馆里那些人没有锦衣玉食、远大志向,不照样过得开心快乐,自得其乐。对没有想法的人来说,尸位素餐,行尸走肉,从未认为是在侮辱他,他才不这样想。只要眼前有饭吃有酒喝,足够了。
郝强与茶馆的老头,闲杂人员同处一室,同喝一茶,这是一种不想见人,不愿被问起被人同情的自我麻醉,也是失业后寻求新路的思想乐土。郝强一如前日走进茶馆,依旧坐在角落里的“老位置”。一个小头目样的干部进来,后面跟着一个中年人。茶馆老板点头哈腰出面迎接。小头目说:“老板,我们是县上组织的市场检查组,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请支持配合。”老板说:“你们问就是了,我把我晓得的给你们说,不清楚的我不能乱说。”小头目问:“茶馆生意好不好?主要是哪些人群来消费?一杯茶收多少钱?”正当小头目与老板交谈时,郝强本能地转头看了看这些人在干什么,这一看把他吓得半死。亲爱的岳父大人——鞠庭和同志像个跟班或秘书正手捧本子认真做笔记。郝强像受了电击,身子弯缩,头颅深埋。可惜顾头不顾尾的竹鸡,露在草丛外的屁股太过显眼,何等有趣。鞠庭和一边摇笔杆子,一边打量茶馆内部陈设和茶客多寡。坐早茶馆的人稀稀拉拉,有限的茶客中,他望见一个身影,似曾相识,但又不相信会是。他直直地走了过去,轻轻地扣了扣桌子。那人只顾低头喝茶,就是不抬头与他对视。鞠庭和问:“你是郝强吧?”郝强躲无可躲,只想自己有孙悟空遁形的本事,迅速消失不留一粒尘埃。这是不可能的,郝强尴尬了,极为狼狈地现出原形。
鞠庭和、熊铁男押送郝强回家。鞠南伊被熊铁男的电话从课堂强行请了回来。
原来坐主席台上的人坐在台下,一辈子坐台下的人坐在了台上。这个世界反了。熊铁男坐沙发中间,鞠庭和、鞠南伊分坐两边,郝强则矮人一等坐客厅的小板凳。这阵势一拉开,与公堂有一拼。
熊铁男好久没有与郝强切磋嘴皮子功夫了,今天总算逮住了机会。不好好理论理论,就会口舌生锈。“郝强,你给我们说说,为什么上班时间在茶馆里?你的身份适合到那里去吗?”
郝强无言以对。
鞠庭和使出和事佬本色,在旁边卖力敲边鼓:“郝强,有啥子事你说嘛,说了话明气散。”
郝强还是没有张嘴,他比谁都痛苦,这些连根拔起的事,既是惩罚,更是丢人丢尽的事,不知如何说才好。
熊铁男穷追猛打,步步紧逼:“郝强,敢作敢为,不要当哑巴,你还是不是一个男人?”
“郝强,爸爸妈妈在问你话,你不说你会把人急死。”鞠南伊看不下去了,“你平时在会上稿子都不要就讲一两个小时,这会说一两句都说不出来,你在外面被人封了喉,是不是?”
郝强心里在滴血,他不怪屋子里不断逼他的三个人。他们满眼的确是一头雾水,根本看不明白他的所作所为。太反常了,不是一个区乡干部,一个公职人员,一个党委书记的作派。但是他也是好面子的人,受到如此处理,他于心不甘,于心不认,他其实是怕失去他们。而一旦他把处分结果公布,必定见光死。他想拖一天算一天,拖一天长一天,直到拖不下去为止。他想今天应该是到了要说出来的时候了,管他是死是活,终有一天要让他们知道。豁出去了,说就说。
“爸爸,妈妈,南伊,我对不起你们。实不相瞒,我已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郝强如释重负,忍了好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他静静地看着花花的麻麻的水磨石地板,听候发落。
没有人响应。问话的三人惊呆了,张大嘴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屋子里此时静得像世界失了声一般。
熊铁男打破寂静,不问为什么,直接发出咆哮:“郝强,你个大骗子,从你跟鞠南伊谈朋友开始,我就看你不是好人,是在骗人。出了这么大的事,还瞒着我们。不是今天被发现,你想要瞒到什么时候?你还装起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你以为哪个会来救你?做梦去吧。”
老好人出场,说:“哎呀,熊铁男,莫吵莫闹,有话好好说嘛。”
“说,脑壳缩(说)到肚子里。”熊铁男愤怒至极,“走,跟这个大骗子没得说的。”
熊铁男起身离去,门摔得颤抖,鞠庭和在后面紧跟,差点把头夹到。
鞠南伊哇哇大哭,唱歌练就的肺活量此时派上用场,无比响亮而悲怆。郝强无以安慰,他找不到恰当的词汇适合此情此景。只有用原始的哄婴儿睡觉的办法拍拍鞠南伊的肩背。可是鞠南伊不买账,反手一巴掌击中郝强的手背,“滚远点”。哭声依然,比前阵更悲切,像死了她亲爹亲妈一样哭得悠长、哀怨、伤感。
郝强站立一旁,不知所措,只好任由鞠南伊哭去。哭累了,鞠南伊不哭了,进卧室,“呯”的一声把门关上。这一关犹如关上了心门。从此,郝胜住校时,郝强仍然睡儿子房间;郝胜回来时,他睡客厅沙发。
郝强与鞠南伊开始同一屋檐下的分床生活。不说话不交流,更不做成年人运动。鞠南伊照常按时上班。郝强虽不再躲躲藏藏,但无事可干,整天无聊。每天买菜煮饭,成了他的大事。鞠南伊把他当作一个煮夫,进屋端起碗便吃饭,啥都不管。郝强不上桌,等鞠南伊吃完他才去收拾残汤剩水。
形同陌路,互不理睬,熟悉的夫妻遇上陌生的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