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柑橘苗到了
成学思接到县茶果站通知,柑橘苗准备好了,马上启运。他即刻托人带信至溶水村。
去接收苗子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了郝强头上。
清晨,屋外的世界依稀可见,几只早起的鸟儿间或叽喳,像在催促郝强出发。抑制住久盼而来的喜悦,伴随稀疏的鸟鸣,他翻身起床,吃早饭,昂首阔步赶往乡里。他必须在上午10点钟前到,因为成学思带信来说,县茶果站的苗木可能会在这个时间到。心里装事,走路异常专注,黑麻麻的路上他埋头看路不敢有任何分心和停留。走得早,路上几乎难得遇到行人。这条路,尽管他用脚步丈量过无数回,熟悉得闭着眼睛也知道哪里是弯道哪里是直路,哪里是坦途哪里是坎坷,但独自一人行走在晨雾笼罩的清冷天幕下难免不生胆怯和恐惧,特别是突然记起小时候听来的鬼故事,顿时毛骨悚然,自己吓自己,不觉惊出一身冷汗。汗水冰冷,打湿的衣衫贴在脊梁,背上像背着冰块一般沉甸甸、凉飕飕。没有手表,猜不出时间,只有顾头不顾尾埋头朝前走。好在郝强从小独立生活惯了,这些也算不了什么大困难。他在路途中,捡了一根木棍拿在手上,既便于走路有个支撑省力,也为自己壮壮胆,遇有不测,有个反击武器。
郝强赶到乡场,算早到,足足提前了半个小时。按照成学思的约定,他站在乡粮管所门口张望。不急不躁等了大约二十来分钟,成学思的身影缓缓出现在街头,似有稳操胜券、成竹在胸的淡定。乡干部对乡属企事业单位是熟悉的,成学思见郝强孤单地坐在街边一块石头上,一把拉起郝强进入乡粮管所办公室,按下他坐在一张吱呀叫唤的藤椅上。郝强走了一个小时的路,早就想找个地方喝口水歇口气,成学思一拉一按正合他的意。粮管所的人见是乡团委书记突然光临,虽然是不请自来,但仍忙不迭地表现出巨大热情,抹抹凳子上的灰让坐,泡上上好茶叶客客气气递到面前。
两人坐定,漫无边际开始聊天。
“最近村上团支部工作有什么新动作没有?”成学思随便发问。
郝强正式答道:“报告成书记,新动作倒说不上,但事情没少做。”
“哦,说来听听,做了些啥子事?”
“你带我们出去参观学习后,我把外地的一些好做法好经验给村党支部专门汇报,村支书徐德宽很支持我们,对我们提出的建议一一采纳。我们目前正排练春节文娱节目;团办经济这块,土地已落实,地也整出来,就等今天苗木一到就栽下去;还有就是阵地规范化建设,村上也给了我们几间办公室,目前正作简单设计。”
“郝强,不错嘛,看不出来带你出去学了一趟,还真的取到了真经。”成学思给郝强口头肯定,郝强听了就像小学生受到老师课堂表扬,喜眉笑眼。
等待是枯燥无味的人生片段,闲来无事,动动嘴也能加些趣味。两人是想到哪说到哪。说了十多分钟话,成学思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已经过了10点了,应该要到了。我们到门口去等。”
郝强和成学思痴痴地张大眼睛朝着县城方向的公路望去,来往奔驰不息的车辆,不顾人们的心情,扬起的灰白尘土宛如滚滚浓烟翻卷扑腾。郝强把目光死死放在货车上,小车、客车不是他期待的目标。每一辆货车进入他的视线,他都会像空中盘旋的老鹰阴鸷地搜寻,以最快的速度和透视的眼力扫描,是否载了货,货是否长了枝丫。没有,那不是他想等的车,即刻放过,等候下辆。一辆辆车经过,没有看到一辆载有树枝的车,哪怕是装有早就没命的木材的车也不见影子。郝强迫不及待抬起成学思的手腕,从分针数到时针,他们在门口等了一个小时,要等的目标车就是迟迟不来。“成书记,县茶果站给你说是什么时候到?”
“说10点左右。这就怪了,难道是我听错了?”成学思也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现在已经过了10点,快到11点了,还没有来。”
“别急,我们耐心等到,肯定会来的。我同学陈森还是守信用的,他说了的话一定会算数的。”
两人又将目光穿过灰白的扬尘,死死盯住城里过来的方向。车辆断断续续、来来回回地经过,看不出有一辆车欲停下来的意思。望眼欲穿,又等了四十多分钟快到中午12点,他们要等的车还不知在哪里。这下不光是郝强有些着急,成学思心里也没谱了。成学思吩咐郝强在原地等到,他去粮管所打个电话问问。成学思拿着电话筒,急切地摇话把子,转接数个来回,跟陈森终于打通电话。对方告诉他,车早就出发了,是他专门到种苗场督阵装车看着车发动才离开,怎么可能现在还未到。成学思说,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陈森也无法,他联系不上司机,只能让他们各自老老实实等,何时能到,谁也说不清。成学思灰心丧气走出粮管所,郝强不等成学思开口,就从他阴郁的面部,读出了结果。
已经过了吃午饭时间,成学思让郝强先到附近去吃点东西,他在这里等。然后轮换。郝强坚持自己等,请成学思先去犒劳肚皮。两人推辞了一番,还是团委书记优先。郝强懂事也懂感恩,自己分明就是一个村上的小团干,成学思是乡上的领导,要饿也只能饿自己,不能让乡干部饿着肚子,否则他会内疚一阵子。成学思去吃饭,郝强又把注意力塞回七窍,继续朝着城里来车的方向盯死看牢,他傻傻地望着来来去去的繁忙车流,看着看着眼睛便产生疲劳、呆滞,倒是浮想联翩接踵而来。此时往返不绝的车辆,如同熙熙攘攘的陌生人群,与己无关,木然无味。唯有此刻突然出现一个熟人,才会叫人产生些许亢奋和亲切。同样可以假设他要等的车“吱”一声停在面前,那将是何种情形,喜出望外?还是惊恐不已?辛弃疾老先生早就说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文人骚客笔下美妙绝伦的意境,何等惊诧和异想,郝强也只能是想想而已。直到成学思返回,替换郝强,也没有等到拉苗木的车现身。
郝强和成学思吃完饭依然像两个木桩桩站在粮管所门前,等了整整两个小时,还是等不来苗木车。他俩采取轮流等的办法,一人去粮管所里坐一会儿,另一个人在门口等,然后交换场地。中途成学思又给陈森打过一次电话,陈森说反正车子肯定是出发了的,至于中途有什么三长两短,他没有办法了解得到。还是让他们继续等。没有手机的年代真是不堪回首,哪像现在这么方便,就是你在天涯海角,随时摸出手机一拨就知道在哪里,干什么事。成学思和郝强轮流等了一阵子,感觉一个人站在那里太过单调,又变回两人同时等在粮管所门口,如此一来,并肩相守,至少有个说话摆龙门阵的对象。等人难受,等车也难受。等呀等,等得眼睛都望绿(四川方言:麻木),也没有见到想要见到的车子。成学思彻底泄气,郝强也由期望变成失望。尽管心中在默默念叨运苗车快快到来,但两人的脸上藏不住无望的微妙表情。
“郝强,现在都快到下午5点了,可能不会来了。”成学思看了一下手表,终于现出憋不住久等还生不出气的焦虑。
郝强尽管无法预知结果,但仍然没死心地说些安慰话:“我就不信,一个庞大的车子会在地球上消失?反正到天黑还有一个多小时,说不定一会儿就到了。成书记,我在这里等,你回去休息,你陪我已经一天了。于公于私你都做到了仁至义尽。”
“我还是在这里等吧,都等了这么长的时间,还在乎天黑天亮,我就不信等不到。”成学思有气无力中夹杂抱怨、疑惑。
“成书记,那辛苦你了。”
“我们再等一个小时仍不来,就撤。”
两人坚持死等。一天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此时谁也不想唠叨什么,坐在门口的石梯上枯等。
过了二十分钟,一辆满载柑橘苗的货车凶悍高叫,呼啸而至,像个地痞流氓般霸道地停在了粮管所门前。成学思、郝强本已做好等不来的思想准备,这时却偏偏目标出现。心里莫名的滋味无法描述,本来见到苗木像见到摇钱树的欢呼雀跃,已然飘远。两人机械地本能地起身,跟从驾驶室下来的司机握了握手,纯粹是出于礼貌,连车子为什么晚到都懒得问。见到一身疲惫的司机,他们积攒一天的怒火无声无息湮没,像回了潮的鞭炮自然哑火。幸好司机自己解释才让成学思、郝强心里舒服一些:“两位领导,对不起,没有准时到。因为我的车子走到半路就出故障,坏在路上,我只好搭过路车回城,请到修理工,从上午修到下午才修好。所以没得办法,就来晚了。”
“没得啥子,只要人安全,柑橘苗运到,就好了。”成学思到底是乡干部,对司机的解释表示理解。
“只要来了就好,这也是怨不得人的。”郝强原谅司机,并围着车子转一圈后,看出了新的问题,“成书记,这么一辆大车走我们村的机耕道行不通,道路没有那么宽,而且还不平,可能要换成拖拉机才使得灵。”郝强一边说一边将目光投射到车身上,确认自己的话具有无比正确性。
成学思上下观察,觉得郝强的担忧有道理,他转身到粮管所给乡农机站站长打电话,请他派两辆拖拉机来。成学思回头请粮管所的人,找了几个粮食搬运工来,将货车上的苗木转运到拖拉机上。这时天幕已经拉下,四周暗黑,成学思出于安全考虑,劝郝强先在乡场上找地方住下来,明天再回去,但郝强没有答应。他有他的心思,如果第二天回去,柑橘苗就得在露天坝里存放一夜,这可是村上花大价钱交了保证金的,万一被人偷了,损失谁赔得起。况且鲜活的苗木多放一天,失水易干,就增加危险一分。如不及时栽下,成活率必然大打折扣。郝强征询拖拉机司机走与不走的意见。司机说,我们经常走夜路,到溶水村这点路算不了大问题。有了司机肯定的回答,郝强心里也就踏实了,也契合了他的预想。
发动拖拉机,打开车灯,两根光柱吃力地刺进灰蒙蒙的夜色,蜿蜒狭长的道路摆在正前方。响起嗵嗵声音的拖拉机,像患有哮喘一般,咳喘厉害,但司机松开刹车似乎并不影响出发。郝强挤在第一辆拖拉机司机旁边,像一个押运员。机耕道,其实就是一条泥结碎石路,宽约三米,坑坑洼洼,被车轮长时间碾压过的地方,形成两条浅浅的长长的凹槽,类似交警画出的两条行车白线。凹处无草或长出稀薄的小草,与整条道路密实、矮小的草丛有着鲜明的差别,这倒无意之中帮助车辆夜间行驶。拖拉机,名符其实的拖拖拉拉的机器。夜行时缺点暴露无遗。比如,灯光黯淡,照射距离有限;速度缓慢,如同老年人动作怪异且极不协调地蛇行;人坐其上,颠簸厉害,一会儿左右摇晃,一会儿前后俯仰,一会儿上下抖动,感受不到何谓减震……坐一趟拖拉机没散架要感谢父母遗传了一副好身板。郝强坐了一阵,万般感慨涌上心头:除非万不得已,宁愿走路也不要选择抖死人的拖拉机。当然拖拉机虽然脾气好得慢条斯理,但只要在走,希望就在。郝强不得不在心里默念,朝前走,朝前走,千万别停,早晚会到达目的地。这一天折腾,郝强已是精疲力竭,此时紧挨司机旁边,像小时候坐在摇篮里,晃来晃去,居然睡着了。他梦见自己飞起来了,翱翔天空,自由自在,俯冲爬升,随心所欲。尤其自定速度飞越,想快则快想慢则慢。从未有过的空前体验,舒服,带劲,一辈子难有。虽然是一场梦,但那是美梦。
嘣嘣——哐哐——,拖拉机不走了,只剩机器轰鸣声痛苦地呻吟。司机骂了一声,郝强惊醒,身子歪斜,拖拉机开到靠山脚的沟里卡住了。借着拖拉机微弱的灯光朝路外边一瞅,悬岩吊坎,郝强着实吓了一大跳,冷汗直冒,庆幸拖拉机被困道路里边的沟里,不然他们可能会给柑橘苗当肥料。
郝强和司机轻脚轻手,费力吃劲地从拖拉机里钻出来,顾不上喘息,皱眉瞪眼绕着车身前后观察一番,右边的前后轮全部落进边沟,整车倾覆在山坡上,一些苗木也散落出来。紧跟其后的司机停下车来,也跑前来查看了一圈,摇了摇头,撇了撇嘴,同样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深更半夜,路上连人毛都见不到一根,更别说找人来救援。三人合计,就地安顿。第二辆拖拉机狭小的驾驶室成了抵挡黑幕、天凉和恐惧的藏身处,他们无比亲密、挤作一团,只盼来日再做打算。
郝强几乎未合眼,被两个司机夹在中间如同受刑,哪来睡意。天边露出一丝光亮,他便爬下车,一路小跑回村搬救兵。他虽比不上希腊英雄从马拉松飞跑报捷悲壮,但报告翻车受阻、有惊无险同样具有欣喜的意味。正在抽起床烟的徐德宽听了郝强气喘吁吁的汇报,仅说了句“人没事就万幸了”。言毕,掐灭烟头,便和郝强直奔村部。徐德宽开响广播,先放两分钟叫醒音乐,再正式出通知,请全体文娱演出男队员立即到村办公室集合。一群不明真相的人从各个方向火速赶来集结,徐德宽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熟练地点名整队,说了一下事由,命令队伍跑步前进。郝强前边带路,救兵们随后跟跑。一行三十多人急行军,不一会儿便听到队伍里响起拉风箱般的喘粗气声,但丝毫不影响他们斗志昂扬向出事地点进发。
徐德宽绕着倒在山坡上的拖拉机仔细察看,然后指挥道:“我们先去捡一些石头来,越多越好。”无人迟疑,话一落音即动手,四处寻找,仅仅一刻钟便垒起了一大堆各类形状的石头。
“好了,石头准备齐了,我来分下工。”徐德宽又发话了,“一部分人爬到拖拉机右边的山坡上往外推车,剩下的人一旦看到车头、车厢慢慢扶正,车轮悬空离地,就快速把石头塞进轮底垫高。这步完成后,再用石头把前后车轮前面的沟填平。”
郝强领会到徐德宽的意图,点名二十多个精壮劳力随他来到车厢右后的山坡上,剩下的人自觉抱起石头等待时机。徐德宽一声令下:“预备——推!”拖拉机车头、车厢在众人合力的作用下,由歪斜开始转正,车轮也逐渐离开地面,抱石头的人见机以最快的速度将石头放进车轮底部。当推车的人小心翼翼放手不推时,车轮稳稳地落在垫石上。好兆头,接下来照徐德宽的办法将石头狂轰滥炸似的丢进车轮前后的沟里,直至与轮底基本齐平。村支书的初步构想达成了。
第一步完成,徐德宽大声喊道:“请司机上车把发动机打着。我们一些人仍然到拖拉机的右边往外推,一些人到拖拉机后边朝前推。大家先就位不要急着动,等所有人做好准备后,听我口令再用力。”
司机上车,点火,发动机转动。徐德宽跑到前面跟司机说:“你听到我喊口令后,加油,方向盘朝左往道路上开,我们配合你推车上路。我们试一下看行不行。”司机点了点头:“好。”
徐德宽退回到拖拉机车厢边,问:“大家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排山倒海的声音在山沟里回荡。
“注意,一……二……三,起!推!”徐德宽扯起嗓门高喊,抬起两只手有节奏地向前做推的姿势。
司机得令加大油门,发动机发出嗡嗡叫声,快速转动的轮胎与地面摩擦产生难闻的胶味,飘进推车人的鼻子,刺激着他们咬紧牙关拿出吃奶的力气,誓把拖拉机推回道路上。拖拉机争气,机械与人力合作,没费多少功夫就爬出了沟,重返机耕道。所有人拍手庆贺,欢腾跳跃。将散落地上的苗子收捡上车,立下大功的援军们便扬扬得意挤上车厢,或坐或站在柑橘苗的空隙处,伴随隆隆马达声意气风发奔向共青团柑橘园。
到了此时,郝强一夜失律的心跳才恢复了正常、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