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窦初开”

一六、“情窦初开”

曾何几时,郝强偶然照镜子,惊慌地瞧见原本光洁的嘴边,长出了胡须,绒绒细毛长且浓;讨厌的青春痘光顾面颊,颗颗鲜红而晶亮,随时都有爆裂的可能。下面也跟着长毛,又黑又卷,早上醒来像端着一把小手枪。更可恶的是,偶尔白天裤子摩擦还会让下面顶起。遇有人时怕被发现打起了小雨伞,不好意思站立,非得借故等别人离去。这些少年烦恼多半发生在初中毕业那年。到了高中一年级,郝强一天早上起床,内裤湿漉漉,又黏糊糊,他低头看着,尽管内心慌乱、焦虑和无助,但不敢出声,怕同学笑话他得了怪毛病。悄无声息收拾,背负巨大压力但还得若无其事上课。放学后独自到学校图书馆去查阅生理书,才晓得那叫遗精。高中学习虽然紧张,但睡到半夜防不胜防,怎么也拦不住下面就硬邦邦,郝强好奇也会摸摸,有几次摸着摸着便出水了,后半夜反而睡得异乎寻常的深沉、香甜。他说不出这是为什么。

没考上大学,郝强回归小山村。不用刻苦读书,他已不是学生。更不用忍饥挨饿,农村生活不如城市,但种啥吃啥管饱管够,那是不成问题。脱离了“学海”和“书山”的郝强,体力活多于脑力活,在广阔天地新农村,身体开始了再次发育,身板长结实了,身材长高大了。套上一件才开始流行的花格子米白西装,配上喇叭裤,足蹬甩尖子皮鞋,一个阳光、帅气的大男孩,踏着咯吱咯吱的声响而来,生龙活虎般往返、出没于溶水村的山水田园间、芸芸众生中。有意无意吸引着怀春少女的青睐、艳羡和秋波。

春天,不仅是历代文人骚客笔下的常景,也是普罗大众爱吃常点的一道好菜。满面春风的郝强打开办公桌抽屉,里边静静地躺着一封信。这封信没有落地址,也没有署真名,更没有长篇大论,只写了简单一句话:明天晚上8点在村操场上等——喜欢你的人。这是谁?这么明目张胆,这么直白露骨。而且又做得这般神神秘秘,遮遮掩掩。他反复研究笔迹,显然在刻意变化、隐藏平常书写习惯,明白无误告诉别人就是不让你看出来是哪个人所为。但从字的力度、形态、结构分析、判断,毫无疑问是女生的字迹。

哪个女生有这般浪漫情怀和过人胆量约他呢?郝强得好好想想。高考落第,悲伤归来还不到一年。近一年当中,他能接触的女生,特别是待在闺中尚未开启谈情说爱模式的女生,其实并不多。记得组建村团支委时,他和黄冬、盛小海、张青万结伴邀约谢玉婉加盟,如尺度放宽,她勉强算得上他回农村以来真正近距离交往的第一个女性。他与谢玉婉是小学、初中同学。那时的谢玉婉,黄毛丫头一个,头发枯黄,面白无血色,矮小瘦弱,常常是上半身着一件带点小花朵的中年女性衣服,下半身穿一条蓝色宽腿裤子,脚上踩一双平绒胶板鞋。无论是从上往下看,还是自下朝上瞄,夸张、素净、传统的服饰已然将一个少女打扮成中年妇女模样,放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如若不看脸,没有人不以为是成年人。初中毕业,谢玉婉回农村,郝强读高中,两人便断了联系。因为那时没有手机,更无手机短信、微信可玩。直到他争取团干外援,三请四催,请出谢玉婉加入村团支部,郝强在分别两年后才再见到谢玉婉。当落落大方的谢玉婉出现时,郝强顿时蒙了,哪敢相认。这还是那个曾经毫不起眼的女同学吗?已长成楚楚动人的美少女。头发梳成独辫,随意搭在脑后,说话、走动便晃来晃去;个头长高,亭亭玉立,身穿时尚的红色连衣裙,苗条的身材被勾勒出凹凸来;面色白里透红,双眼皮下闪烁着黑亮的眸子,恰似汩汩流淌的清泉里藏进了一轮圆月。有那么几秒钟,郝强走了神。谢玉婉答应邀请,郝强才从魂不守舍中回过神来,倍感快意,仿佛有一种口渴遇甘泉的痛快淋漓,但他又找不出恰当的语言来准确描述出这种奇特、杂陈的滋味。

与谢玉婉交往多,是缘于共青团工作。此外,郝强没有时间和闲情,让年轻的自己去顾及遍布全村的荡漾春心,遇见也最多点头施礼,然后全都擦肩而过。

郝强有时会装作不经意地瞟一眼谢玉婉,但那是召开村团支部会时以“权”掠美,那时谢玉婉正在聚精会神听他说话。与谢玉婉眼神不期而遇,郝强会克制心虚快速把目光移开望向别处。

一段时间以来,郝强发现一个现象,村团支委开会,洋溢少女气息的谢玉婉成了“影子书记”,她出席与否直接影响着到会率。每逢开会,总有人旁敲侧击打听谢玉婉参不参会,盛小海特别积极。如果说谢玉婉来,几乎无人缺席。相反,必定存在借故请假的人。起初郝强并不觉得哪里不对,谁没有点私事。观察一阵,事情并非单纯请假,而是因人而异。郝强决计问个真相。凡有人请假,郝强不再有假必准,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才肯准假。但团支部的三只男孔雀早已统一思想,一个标准答案:有事就有事,啥子事就是不跟你说。问得再啰唆,他们的嘴像上了保险锁,没密码打不开。郝强忍不住嘴直问三个滑头,是不是谢玉婉不来你们就没开会的心思,谁都不承认。郝强也只有骂了句“龟儿子几个没得出息,见不得女人”。虽然郝强嘴上在骂这几个“不争气”的家伙,其实他心里也痒痒,期待谢玉婉每次不请假,她来了会议气氛好得多,效率高得多。谢玉婉就是蜂王,吸引四只雄蜂围着她转,听她呼来唤去。

谢玉婉还是村团支部的百灵鸟,她继承了谢文明的文艺细胞,唱歌是歌星,跳舞是舞星。村里组织文娱活动,她是活跃的,积极的,专业的,也最懂总导演父亲的心。谢文明忙得不可开交时,她会像一个副导演一样协助指导,虽然没有哪级组织任命过她,但她是当仁不让的不二人选,即使是“矮子中的高子”,不信服的也只好乖乖靠一边去。郝强佩服谢玉婉顾全大局、宽容大度的胸怀。有次,谢文明正指导舞龙,分不开身,而另一组跳舞的人非要他去纠正动作编排,谢玉婉主动请缨指导。总协调郝强,他的职责就是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他。此刻跟在谢玉婉身后自然而然,毫无违和感。见她跳热了,接过她脱下的外套抱在身上,有一种恋爱的冲动和幸福。他一面望着谢玉婉给人比画、示范,一面偷偷将带着谢玉婉体温的衣服塞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好香,心醉。郝强从未有过类似体验,他不知是谢玉婉抹了什么香香的味道,还是本来的体香。郝强对谢玉婉有了不同于以前同学时的视而不见和无名好感。那时谢玉婉也爱唱爱跳,但没有引起郝强的特别注意,他觉得她实在太平凡、太一般了,最多比同学们多一个文艺爱好而已,这些爱好于考试升学、改变命运又有何意义?尤其是谢玉婉疯疯癫癫地闹腾,他和其他同学甚至有些反感和讨厌。时移事易,眼下,谢玉婉有了用武之地,在村文娱活动排练、演出中大显身手,像骄傲的公主,众星捧月,不是名角胜似名角。郝强不得不重新认识,刮目相看。一天,谢玉婉正在村团支部活动室里背对门面朝窗练歌,声情并茂,字正腔圆,如涓涓细流温婉地流淌在村办公楼内外。谢玉婉进入忘我状态,沉浸在歌词演绎、脚踏节拍和乐谱律动的奇妙享受之中。郝强经过走廊时,偏转头瞄了一眼,一个曲线有致、颀长苗条的背影让他已经过了门框的身体,像碰上了磁铁不自觉地被拉了回来,定格在了门外,痴痴地望着熟悉的不曾发现的美。直到谢玉婉一曲唱罢,欲转过身来时,他才慌张地匆匆离开。听到过道上急促且沙沙的脚步声,谢玉婉本能地追出门来,瞅着郝强不磊落的偷偷摸摸样,没有从背后大吼一声或是轻声叫住,只是摇摇头,抿嘴会心地一笑。

谢玉婉是水鸭子变白天鹅,河里是倩影,岸上看风景。至少郝强滋生了这种错觉而且隐藏心底的无人区有些时日。当然,发点春泛点情仅仅是调料,事业才是主粮。在开会、集体活动,以及日常交往中,郝强的城府见不着底,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大大咧咧,该叫谢玉婉做啥毫不客气使唤;谢玉婉有时耍小性子不干,他一视同仁,和其他人一样不留情面一顿批评。唯有不同的是,他会私下找谢玉婉赔小心,让她扎扎实实痛骂他一回了事。

人,心里有事,或有鬼,再装也装不出本相来。郝强学生时代和初任团支书时见到谢玉婉,随便看,盯着瞧,无所谓。而今眼目下,他依然与谢玉婉打交道,但看到她总是目光闪烁、躲避,短暂、仓促地将视线移开,游离不定。局促不安的内心外露,与自然而然、落落大方的谢玉婉比,郝强那个瞬间好比低头认错的小学生,当然那也仅仅是一刹那。

一纸信捏在手中,这个时候,郝强忆起与谢玉婉之间的点点滴滴固然回味甜蜜,但更多的感触是好笑,单相思,胡思乱想,自作多情……一大把自嘲、酸爽的词汇尽往心上冒。郝强拍拍脸不禁醒悟,他惊诧地发现从未看出谢玉婉对他和对别人有丁点不同来。当然,除了不应该有的意淫和暧昧,他说得起硬话,他与谢玉婉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至此,郝强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大胆排除谢玉婉有约他明晚见面的可能和动机。

把谢玉婉放下,又是哪个“林妹妹”从天而降?搞得郝强神魂颠倒,脑子像计算机般高速运行搜索这段时间一般接触和非一般接触的女生,满河网,海底捞,一粒虾米也没打上来。缩小范围,聚焦一起搞共青团工作、文娱演出的女性,也没有碰到谁个窈窕淑女会送上门来,自投罗网,更没接收到对他哪怕是低压的放电和些许的暗示。分析来分析去,无结果的结果,意料之中。但如果另辟蹊径,用好感为标尺判断,不失为开辟了一个新思路。不用猜,前面浓墨重彩过的谢玉婉当坐头把交椅,但作为写信人已被枪毙。而郝强另一个有好感的人,悄然浮出水面。那就是乡团委组织外出参观学习共青团工作,一路上都不消停,表现活泼、开朗大方的乡中学教师鞠南伊,给郝强留下了深刻、长久而又有无限遐想的印象。印象固然重要,并作为私人收藏,可仅仅一面之交,学习归来便断了联系。郝强记得她,她未必不会健忘,更何况人家是堂堂的公办教师,他一个仅会点之乎者也,却不知今日是何时、明日在何方的无名青年,对上眼的可能性犹如把钢炼成铁。他想想可以,也不为过,如果当真,那是自取其辱时,还不知耳光从哪个方向扇过来的。

郝强停止思索。不想了,想也白想,脑壳想起包也想不出是谁干的。明晚单刀赴会,不信会把人吃了。他期待着。

第二天晚上,郝强跟何会兰撒了个谎,说要去徐德宽家里。春天的夜晚,月色泛着白光,迷蒙不清。满天的繁星高高在上,拒人千里。倒是微风吹拂脸庞如玉手轻揉,含青草味道的空气吸入肺心,像清洁工扫除不净物般畅快。郝强如约到达村操场,空荡荡,黑黢黢,不见一人。环绕操场散步,强烈的好奇心驱逐了夜晚的恐惧和不安,他倒要会会这将是什么人出现。一圈又一圈,机械地转,不外乎消磨时间,没有数过到底转了多少圈,而要见的人没有现身。郝强耐心地重复环绕,时不时虚眼四下扫视,急切盼望邀约人蹦出。傻傻地足足转了一个小时,别说人连鬼都没见到。郝强向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骂了一句“哄老子不得好报”,他悻悻然往回走。

这时,郝强听到有人喊他。“郝强”“郝强”……像是盛小海,声音袅袅如烟,从村委会办公楼上穿过夜幕进入郝强耳中。“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

郝强反问:“我还没问你,你个龟儿子怎么这么晚了也在这里?”

咚咚咚,一阵脚步声滚下楼,盛小海从楼梯口跑出来,如母狗身后跟着一群小崽子,黄冬、张青万像两团黑影冒出。“梦中情人”谢玉婉居然最后一个来到操场。眼前的情形,不用问,郝强明白被这几爷子耍了。他昨天思前想后,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可忽略了一点,如果不是熟人谁能够进到他的办公室,并把信塞进办公桌。而“熟人”不就是今晚站在面前的三男一女吗?

郝强指了指四个人:“你们老实交代,是哪个出的这个馊主意?”

谢玉婉挺身而出:“是我呀,他们三个也赞成。我们打赌看你今晚来不来。我赌你要来,他们赌你不会来。看来我赌赢了,来了就说明你在想女人了。是在想哪个呀?”

气人,气人,郝强气的人,还是出烂点子让他下不了台阶的谢玉婉。把人想好了,把自己放在烈日下曝晒还不知何因何果。

黄冬笑弯了腰直不起,嘴笑得抽筋:“郝强,你是看起聪明,原来是个假聪明,这么低级的玩笑你都好意思上当?!”

盛小海、张青万也咧开嘴大笑。谢玉婉比其他人笑得更放肆、更夸张。

郝强想发火,又能发谁的火,拿搞恶作剧的人没辙,只好说:“你们几个一天是吃饱了没得事做,看我哪天怎么来收拾你们。”嘴上这样说,他心里还是承认谢玉婉说的不无道理。

在向18岁进军的郝强,快成年了。少年的心头装点心事,天经地义,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只不过眼前还得克制,今后的事不能提前,放到今后办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