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遭人嫌弃
郝强出门买菜,在农贸市场门口遇见瞿义乡副乡长沈超然。虽然自觉脸上无光,但他念及同事情谊,仍像见着同志般喜滋滋要跟人说话,沈超然全然没有听到。他又叫了声“沈乡长”,沈超然仍然无任何反应,只顾快速往前走,像前面有便宜可捡。郝强自责声音太小,错过难得的与熟人交谈的机会。直到又一次擦肩原区上同僚副区长谢继量,郝强这才深刻地体会出什么叫人情薄如纸。那天,郝强在街上与谢继量迎面相逢。还有五米远的距离他就开口喊谢继量的名字,谢继量目光斜向一边,像耳背没有应答。他又喊官名“谢区长”(撤区后谢到乡上当乡长,区长比乡长大),谢继量昂首从郝强身边走过,连余光都没扫他一眼。郝强转过身来望着谢继量匆忙的背影,千真万确是他。瞬间冒出来的屈辱如同堆积如山的垃圾场散发的恶臭,熏得郝强捏住鼻子捂死嘴巴也闭不到屎味。恶心,让人情断尽,意难平,夜未央。郝强联想自己成为自由人后的遭遇,总算明了,一些势利眼,视他如瘟神,在刻意避开他,嫌弃他。
无官一身轻,轻倒轻了,身价一夜贬值,轻如鸿毛。相对到龄免职的人说,一种正常谢任,人们视之为自然。而像郝强因为犯错下课,形同自杀的去职,有人便会嗤之以鼻,瞧之不起。表面是同情,心里骂该遭。想人倒霉的人多了去了。动物世界,莫不如是。每每此时郝强会想起亲眼目睹过的场面,与今天他的处境何其相似——母狗被人杀死,满地是血。小狗不但不去保护母亲,扑咬杀狗之人,反而去舔食地上的血迹,津津有味。母狗煮熟,人食肉丢弃骨头,小狗又去抢啃剩骨。同类并不怜悯同类,本性使然。
像有了社交恐惧症,郝强一般不出门,或者减少出门,怕遇见熟人。有时即便见到熟人,他再不会如从前主动相认,而是高昂头颅,目光朝前,以骄傲之姿走开。万一他认别人,别人不认他,何必让自己难堪、受伤。
这种故意制造的傲气,是郝强寻求自我保护的心理应激反应机制。不仅在外面他是这样,就连回到家里,也有了轻微表现。他尽管天天给鞠南伊做饭,鞠南伊先吃,他吃剩菜剩饭——郝强受处分后在家里两人唯一的默契。此外便是死一般的沉静,像放默片,无声、静音,零交流。郝强越来越敏感,总感觉鞠南伊认为他没有工作,煮饭是必然,她吃饭也是当然。他在外没有地位,在家也无席位。鞠南伊看不起他,是在可怜他。心情阻塞,郝强买菜做饭,开始抛锚。也就像一个讨厌工作的人一样,当天和尚撞天钟,应付了事。不管鞠南伊爱不爱吃,他随便买随便做,当完成任务。鞠南伊已发现好多次,郝强做的饭菜不是咸就是淡,不是有沙子就是有黄叶。她起初以为是郝强不小心,还是强迫吃下去,反复出现类似情况她就不这样认为了。她认为是郝强闹情绪,不想干了。
终天有一天,郝强惹毛了鞠南伊。郝强又端上这种毛里毛糙的饭菜,鞠南伊吃一口就吃到沙子,把牙硌疼了。她把筷子一丢,碗一甩,大发雷霆:“郝强,你这是存心的吗?煮个饭沙子都没淘干净,你想把人整死吗?”这是两个月来鞠南伊跟郝强开口说话。
“你爱吃就吃,不要在那里横挑鼻子竖挑眼,我又不是你的专职厨师。”郝强也不认错。
鞠南伊跳起来,指着郝强说:“郝强,你到底有用还是没用?你现在要搞明白自己的身份,不是区委书记、党委书记了,就是一个失了业的人。在家做点家务就好好做,不要端起原来的架子,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
原来舞台上的百灵鸟,今天唱出的歌声不是动听的旋律。鞠南伊的话戳中了郝强的软肋和痛处,不亚于在他有伤的脚上又踩一脚,伤上加伤。郝强的颜面撕得稀巴烂,男人的尊严彻底打翻在地:“鞠南伊,你不要说那么难听的话,老子是不是区委书记、党委书记,都跟你没有关系。你放心,老子失了业,不会在你面前下跪讨饭吃。宁愿饿死也不会求你。”
“老子”满天飞,不分男女,在气愤的时候用起来特别提劲。“老子稀罕你来求。”鞠南伊硬生生顶回去。
郝强摔门而出。鞠南伊没有去追,她蹲下喑哑哭泣。
负气出走,情侣、夫妻吵架中常见的套路。走的时候潇洒,走出去之后到哪里潇洒,还是有技术含量的。郝强从家门出来,气惨了气疯了。满街瞎逛,熟悉的街道仿佛不曾见过,川流的人群少了微笑的面孔。清冷、孤单、伤感、落寞……难以名状的感受。郝强结束街头路演,重新回到住过一回的小旅馆。把自己暂时安放在这里,索性关掉手机,唯一与外界联系的工具成了聋哑人。他要静下来思考今后的人生。
鞠南伊一个人在家,没有郝强的日子开始还没有啥,过了几天,总觉得缺了什么。她反思是自己说了过头话,伤了郝强的心。她给郝强打手机,那边关机,发短信,不回。她不断打不断发,郝强处于失联状态。她失望了,郝强不理她了。不理就不理,鞠南伊越想越不是滋味,本想赔礼道歉,反转变成赌气。
鞠庭和、熊铁男来了。自从与郝强争吵过后,他俩未登过门。但还是不放心,又厚着老脸上门。见鞠南伊孤零零一个人在,熊铁男便问:“家里就你在,郝强呢?”
不问还好,一问就把鞠南伊问哭了。熊铁男不高兴,说:“哭哭,就知道哭。你倒是说话呀。”
鞠南伊这才止住哭声,肩头还在抽搐:“前几天我跟郝强吵了架,他就走了。我联系不上他了。”
这还了得,也太欺负人了吧。熊铁男火冒三丈:“郝强这个不要良心的,自己出了事,把工作搞脱,找不到地方出气,把家里的人当出气筒。还算人吗?我早就看他不顺眼,趁早离了算了,早离早脱祸根。”
“郝强真不是个好东西,把南伊这辈子坑苦了。”鞠庭和也是火上浇油。
“爸妈,我的事你们不要管。”鞠南伊愁眉苦脸说道。
“什么不管?你是我的女儿,我要管到底。”熊老师大义凛然,丝毫不顾为人师表的模样,“我们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到。再狡猾的猎物,也怕猎人的长枪。”
说到做到,熊铁男调动她所有的人脉资源,甚至不惜动用跟政法部门有关的学生家长,全城搜索郝强。不出两日,郝强在小旅馆被熊铁男捉住。郝强很意外,熊铁男能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把找到他,有如神探。
“郝强,我们找你找得好辛苦,见到我和你岳父也不说声谢谢。”熊铁男冷冷地说道。
郝强看到熊铁男那副死猪般的脸,顿生反感:“有你啥子事?你在那里瞎起哄。”
“哟哟哟,你硬是认不到人了。说走就走,也没得个礼貌。”熊铁男酸不溜秋地说,“郝强,我跟你明说,家就是家,不是旅馆,想住就住,不想住就走人,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今天你必须说清楚,这段时间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跟你说清楚,你会不会把我吃了?”郝强反唇相讥。
“郝强,有话好好说嘛,莫一个钉子一个眼。”鞠庭和劝道。
“有什么好说,你们想怎样就怎样。”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鸭子死了嘴壳硬。”熊铁男不把郝强打倒在地誓不罢休,“我看你是不想和南伊过日子了。你不想过,我们早就不想过了。”
“这个话,是你说的,还是鞠南伊说的?”
“是我说的,也是南伊的意思。”熊铁男咄咄逼人。
郝强决绝地吐出每一个字:“好,从今天开始,你我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今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熊铁男、鞠庭和费尽心机找到郝强,但没有找回他的心。尽管这不是郝强的真实想法,但他还是铁了心与鞠南伊分道扬镳。他什么都没要,郝胜也判给鞠南伊。他直言不讳地给鞠南伊说:“我不是跟你离婚,我是跟你父母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