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尊称“官名”

一九、有人尊称“官名”

乡文书,就是乡政府的秘书,写材料,办会,收发报纸信件,管理印章,接打电话,报表,干粗活……杂七杂八,全该管。接班第一天,郝强四处瞅瞅,硬是没找出提纲挈领的办事道道来,像打晕的鸡迷了方向。他干的活不用数,少得可怜:清扫室内室外,旮旯死角卫生,用了大力气,出了一身汗;并接听了几个电话。这一天就成了昨天。

郝强记着李显进的交代,第二天,多数人仍在享受春眠的困倦,他便早早起来。收拾好自己,到机关伙食团灌满热水瓶,送到孟其高办公室,又把报纸杂志书信分类摆放在案头。打扫卫生,将杯子洗净泡上茶,退出。进入乡长夏伯良办公室重复相同的活计。书记、乡长,党委、政府的一把手,待遇同等,不可偏废。郝强忙完领导的早间服务节目,一路急走,在伙食团刨几口饮食,便回到办公室。把收到的文件贴上处理笺,放进文件夹,送领导阅示,并将领导签批出来的文件分送相关人员阅办;与此同时兼顾接打电话,重要的电话做好记录;有人来办事,要么耐心指路,要么试着处理……杂乱无章的节奏,政策业务的生疏,使党政办新手,总是手忙脚乱,顾了这里又忘了那里,累得不想吃饭,只想躺下歇息。

能吃苦的人,无能在哪里、干什么都能把苦吃出甜来。尽管每天事很多很杂,郝强不停歇不抱怨不推责,分内的事要办好,分外的也不马虎。他更是想赢的人,骨子里边深藏宝贵的品质,暗自下决心别人能做好的事,他也能。熟能生巧,勤能补拙。他相信他能获得赞誉。

吃过早餐坐在办公室整理文件,一对年轻男女进来。“同志,请问文书在吗?”

郝强被人叫作“同志”这样官方的称谓有些不自然,过去从来没有人如此热情、亲切且将他视作同一战壕的战友,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我是文书,姓郝。叫我小郝就行了。有事吗?”

“哦,郝文书,我们来办结婚证,要麻烦你给办一下。”郝强从“同志”被叫成“郝文书”,有种满足和受用。虽然表面忸忸怩怩,但又是盼望得到的虚荣。“郝文书”的称呼必将在耳边经常响起,日久天长,他慢慢就会尝到被人尊称的滋味。人就是一个住在海市蜃楼里的自欺欺人者。

“我是新来的,没有办过这种业务,我要去问一下别人才晓得怎么办。”他一溜烟跑了出去,转眼到了前几天的代班文书、乡财政所副所长李显进的办公室不耻下问。

李显进面授机宜,毫无保留公开“技术秘密”。得到李显进的经验充值,郝强连声“谢谢”都忘掉,快速返回工作岗位。“两位,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正在兴头上和期待中,两人没有丝毫不愉快,男方开口道:“没有关系,我们是专门来办这个事的,我们时间充裕。”

接过两人递过来的户口本、单位开具的婚姻证明、医院出具的婚检报告,郝强装腔作势翻了翻。从未见过结婚材料,判断真与假,对与错,他没有练就火眼金睛,唯有靠直觉。心想我一个未婚青年,来办这种事,自己都觉得好笑,围城外的人管起了围城里的人的事。“请问你们是自由恋爱吗?”热炒热卖,发这样些问,拜李显进教导。

“是,我们是同学。”男方点了点头。

“你愿意和他结婚吗?”郝强将目光投向女方。

“愿意。”

“你呢?”郝强的目光转向男方。

“愿意。”

“祝福你们成为一对新人!”

郝强得李显进临时培训“真传”,学了点皮毛,走了个程序。他起身走到保险柜前,左转右转几圈密码,保险柜门打开,取出套印有发证机关县人民政府红章的结婚证内页,回到办公桌,用钢笔填写好内容,核对无误后,盖上登记机关专用章。从档案柜里取出两个红色塑料外壳,把内页装进去合上,双手奉送,一人一本。新人颤抖的手捧着鲜红的结婚证,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才放心地放进随身带着的包里,随即从包里掏出一包喜糖,放在桌子上。或许是李显进粗心忘教,郝强没收过这种礼物,拿起糖就要还回去:“你们不要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工作。”女新人红着脸羞怯地说:“郝文书,这是我们给你的小心意,你就收下吧。托你的福,我们有了合法凭证了。”郝强不好再推。两位新人说了声感谢离开。

郝强突然感觉自己好伟大,好有成就感,轻轻松松把一桩庄严神圣的婚姻大事办成,世上一对新人终成眷属。

正陶醉间,孟其高进门来,瞧见桌上的小包包:“咦,郝强,今天有人来扯证,给你送喜糖了?”

“是,两位新人才出门。他们硬要塞给我一包糖,我怎么都不好推掉。”郝强像犯了错,赶快为自己洗白,“孟书记,今后遇到这种情况该不该收?不收又该怎么推脱?”

“喜糖不值两个钱,代表一份心意,还是可以收的,人家高兴,心甘情愿送,与吃拿卡要的性质完全不同。其他的莫乱收,收了就违反纪律了。”孟其高不是来批评郝强,而是交给他一项任务,“我后天去参加乡农贸市场开业典礼,要讲个话,你帮我写个稿子出来。”

郝强惊诧得全身发紧,两只眼睛睁大到呆滞,未免太信任他了。他未曾为自己写过讲话,也没有替人写过,最大限度听过一次李义夫的会议讲话,他连讲话稿长什么样子,今天想到明天也想象不出来,别说当刀笔吏。但书记已经发话,一个新毛头,拒绝岂不是自杀?不敢讲价钱,先接招再想办法。“孟书记,你交办的任务,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唯恐写不好,耽误你的大事。”

“没有关系,每个人都不是生而知之,而是学而知之。当文书就是要学写东西。写不好多写几回就顺手了。”看样子孟其高是要放手让他干。

郝强焦麻了,任务的难度不压于只能挑一百斤非要叫他挑一百五十斤的超重。当招聘干部半个多月来,虽然遇到不懂的工作,但嘴勤腿勤即可完成,让他作难不尽的事还没碰上。农贸市场是个什么鬼东西,郝强孤陋寡闻的世界里闻所未闻。农贸市场开业的讲话稿,手上既无基本情况,更缺写作经验,犹如无中生有,逼起牯牛下儿。郝强坐在办公室想了半天也没写出一个字来,无从下笔。照这样耗下去,到时必定交白卷,如是那样孟其高不把他开了才怪。想到死相难看,郝强心急如焚。不能照这样做无用功,必须找出一个自救办法来。他苦思冥想,嗯,脑中跳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前两天一个朋友请客时结识的文贤功。有何来历?此人去年中专毕业,分配在区供销社当会计,或许他能伸出援手搞定这篇磨人又讨厌的命题作文。

郝强拔通供销社的电话,简单说明意图,直截了当向文会计发出求助。文贤功并不是意想中的救命稻草,电话那边半晌的静默告诉郝强,会计有难处。等听到文贤功的说话声时得到证明,他说他也没写过。郝强是一个掉进河里的人,看到路人岂能不呼叫,他抓住文贤功不松手,说,你总比我好些,早一年参加工作,至少看的讲话听的讲话比我多,而且还是正牌中专生,哪有写不出讲话稿的?文贤功说,别指望我,我打算盘搞数字的,文字工作是外行。郝强死乞白赖,像一个政工干部做思想工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你我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你是我到乡政府工作后最值得交往的朋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帮了我,我是知恩图报的人。这回你不帮我,你以后想帮也没机会,因为我写不出讲话稿领导就会把我扫地出门。你不会心硬到见死不救?经不住郝强的软磨硬泡,会计同志举手投降,说,我试试看。文贤功勉强答应,郝强像捡到一枝神笔,说,完稿后我请你喝酒。

受人之托,文贤功不敢怠慢,立即停下拨动算盘珠子的娴熟动作,提起生涩僵硬的钢笔,操起写文章的生意。凭着郝强提供的临时从乡工商所找来的半页农贸市场资料,灌水加料,剪刀加糨糊,炮制出一篇一千多字的文章。等郝强见到成品,已是第二天上午下班时间。郝强如获至宝,顾不得吃午饭,急切地捧文阅读。读完他僵住了,这那里像讲话稿,分明是一篇前后不搭调,狗屁不通的口号式“散文”。唉,找的救星,技术不过关反把人朝深水里踩了一脚。生死悠关之际要爬上来,只能靠自己了。求人不如求己。但已是屎胀忙了才挖茅坑,因为留给郝强的时间仅剩半天。交稿,交稿,郝强拍着脑门转圈,急得跺脚。

午饭就免了。郝强在办公室四处搜寻,能见着的文字不论时段,一通狂翻,只要像领导讲话,立即抽出放一边,不一会儿工夫就找到了各类领导讲话十来篇,有用蜡纸打字人工油印的,有印刷厂排版印制的,有复写纸手写的。郝强以快跑的速度一目十行,试图从中找到灵感。狗急跳墙,人急心慌。容不得细嚼慢咽,略微沉思片刻,郝强便横下一条心摇动笔头。反正没有写过,眼下要写,依样画葫芦,照猫画虎,形式上做像,内容上点到。他学着领导的口吻,对农贸市场的开业表示祝贺,对农贸市场的建设者表示敬意;另起一段用几句对农贸市场重要性认识的话作为过渡,总结回顾农贸市场的谋划、建设过程、规模,对今后农贸市场的管理营运提出要求,最后加上祝词。一篇千字文的初稿写就,反复修改、润色几遍,工整地誊抄在稿笺纸上。不论是儿是女,有交差的东西了。从中午写到快下班,忘却了方便,膀胱生痛。郝强冲进厕所,对着尿槽唰唰排放,下半身顿时无比轻松。

郝强跑步到孟其高办公室,孟其高正与人谈事。双手把讲话稿呈上,孟其高接过去随手丢在办公桌上,没有瞄一眼,继续谈话。郝强本以为孟其高会立马审阅,他急于想听到孟其高对他辛勤工作的肯定或否定。没有看到想象的画面出现,虽有失望,但也只好静悄悄地自觉退出。

坐在办公室,郝强的心就一直悬着,他在等孟其高的说法。似乎这篇讲话关系他的名誉、生死,如果能过,意味着他人生成功,反之失败。但是等到下班他也没等来孟其高对讲话稿的判决,惶惶不安到伙食团煮了一碗面条,加了一份猪肉臊子,把中午没有吃饭的营养补回来。

孟其高如期出席了乡农贸市场开业庆典,待在办公室的郝强犹如聋子、哑子,不能见证盛况,更无从得知孟其高念的什么样的稿子。以后他天天盼孟其高的金口玉言,依然是蠛蚊子摔跟头——没有响动。

一月余,孟其高又给郝强布置任务写讲话稿,并轻描淡写随口说了说,上次你写的农贸市场开业典礼讲话还可以,我只简单改了下就拿去讲了。哼哼,郝强调动全部智慧、精力,废寝忘食写出的讲话,等到黄花菜都凉了才得到领导这样轻飘飘一句话的肯定。

郝强想多了,他虽然替领导写讲稿是第一次,内心害怕写不好给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很看重领导对他的评价和能力的认可。但你的第一次,可能是别人的若干次;你认为非常,别人可能认为平常;你看得重要,别人可能看得次要。孟其高讲话不是第一次,绝对是第N次,家常便饭。叫人给他写个讲稿也是司空见惯,顺理成章,毫无稀奇可言。两个不同角度、不同思维方式的人对一篇讲稿写作的行为、动机及其质量的认知截然不同,再正常不过。

郝强悲伤,发誓今后不管哪个叫他写稿子,他都不可能再牵肠挂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