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当上乡干部

一八、出乎意料当上乡干部

老天眷顾,乱穿衣的月份,暖阳早早从山边出来。休眠了一个冬天的人们,减薄厚厚的衣裳,轻快、欢乐走人户(四川方言:走亲戚)。四十周岁的郝才亮,正在自家院落爆竹声声、喜气洋洋举办生日宴会。不惑之年,哪有不惑之处?郝才亮的“原创理论”直白、实用——郝家人没有办过红白喜事,一年四季尽是把礼送出,也该收点回来。生日是机会,被请,是看得起你,没有人好意思说出拒绝的理由。哪家哪户都是这样做的,前头弯腰后面跟着作揖,谁不会?他比别人还多一层歪歪道理,年轻蹦跶得动的时候不办,七老八十了通知人吃席,万一半路遇到短命鬼,怕是请人来听哀乐。

郝才亮把全村的人请了,把村子外的亲戚朋友请了。父子俩合不到,老子过生,郝强得接受郝才亮下达的任务,发动关系好的同学也来坐席。该请不该请的,沾点边有点瓜葛的人,全来了。不宽的地盘,挤满坐席的人。满打满算四十桌,开流水席,一轮二十桌。四百人聚在一隅品尝坝坝宴,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蔚为壮观,天下农民的欢乐颂歌唱响田野大地。血脉、乡情、民风在你来我往的人情世故中建构和坚实。

亲朋满座,年轻的“寿星”着崭新银灰色西装,白色球鞋,满面幸福迎宾。改革开放似春风吹拂,伴随而来的舶来品服装,五花八门。如何搭配,郝才亮那不讲究,重点是不懂得讲究。领着何会兰和郝强、郝雄、郝青竹,全家出动,敬酒,一边敬一边给三兄妹介绍席桌上的三亲六戚、远亲近友,记没记住他不管。一两桌还能记住谁是姑谁是姨,谁是叔谁是伯,谁是爷谁是婆。过五桌后,一团乱麻纱,倒是郝才亮的酒话像浸泡过水的种子破壳发芽。实在记不住某人的称呼,郝强也有万全的应付办法,来的没外人,都是客。见人点头敬个礼,错不了,更不会失礼。郝才亮见桌一杯,人特别熟辈分特别高的,加干一杯。喝酒匹配实力,海量也有限量。郝才亮脚下像失重,荡来荡去。他打通场,喝多喝高,有谁会不懂事,执意劝阻,有意无意扫他的兴?岂不违背众人前来的初衷:祝贺生日快乐!

喝到飘飘然,亢奋,郝才亮像兄弟般拉上郝强,分工郝强倒酒,他负责喝酒,奋不顾身刮起又一波汹涌澎湃的醇风酒浪。有人敬他他不推辞,没人敬他主动出击。郝才亮喝嗨了,痛快得稀里哗啦。

话是酒碾出来的,郝才亮话多了,想说啥就说啥:“郝……强,你……你去跟……这……这些亲戚朋……友……敬一杯。”郝强淡淡地答道:“我陪你去敬过了。”郝才亮不满意,激将:“你……你娃儿……看……看不起人,你……你妈个……村……团支部书……记,有……有有啥子……了……了不起的。你……你你不去我……我去。”“爸,你已经喝多了。你去躺一会。”“躺……躺……躺个卵,老……老子……又……又没死,你……你你……咒哪个?”发酒疯,谁也劝不住郝才亮。郝强站在一边任由他表演。有人给郝才亮搬来一把太师椅,强行将他按进去,手不敢松,酒癫子这才慢慢安顿。

“咦,寿星佬儿怎么坐到一边呢?”从乡上开会回来的徐德宽,不回家便直接赶来喝生日酒。农村习俗哪家有事到哪凑热闹,徐德宽是村支书,更有关心体恤村民之意。

郝才亮歪着脖子打盹,徐德宽的大喉咙,吵醒了他,哼哼几声,翻两下白眼,没理睬,睡了回去。徐德宽不晓得郝才亮酒已喝麻,问三不问四一掌拍在郝才亮的前额,并提高嗓门说:“起来起来,陪我喝两杯。我有好事要给你说。”

郝才亮二麻二麻倏地站起来,晕晕乎乎,摇晃得厉害,就差没摔倒。“是……是哪……个龟儿敢……打……打老子?”迷迷糊糊的郝才亮把生日的事甩一边,谁弄疼他他便开骂。

“是我打的。你过生不喝酒坐起干啥子?”徐德宽比郝才亮高一个头,笑嘻嘻地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郝才亮抬头,在高个子面前发不出气来。“是……是徐……德宽书……记,你……不……得了,你……你怎么……才……才来呀?”

“我跟你说,你今天是双喜临门。”徐德宽拍了拍郝才亮,郝才亮头重脚轻,摇摆不定,“郝强在哪里,把他叫过来。”

有人去喊郝强,郝强从里屋出来:“徐书记来了,开席没等你。”

“郝强,站到你老汉儿这边来。”徐德宽说个话还要有仪式似的,郝强顺从地从对边移到郝才亮身旁。徐德宽亮底牌:“我说郝才亮,第一件喜事,当然是你四十岁生日,这该好好庆祝;第二件喜事,郝强考上了乡政府的招聘干部,而且是全区第一名。”

徐德宽的消息,郝强听来不敢相信。他不相信徐德宽说的喜事会从天而降,一定是搞错了人。“徐书记,不可能的事,我考孬了我是知道的,你莫安慰我。”

“郝强,我才从乡里回来,我专门到文书那里看了你的成绩,绝对不会错。”徐德宽非常肯定,“并且还叫我通知你后天去县人民医院体检。”

郝才亮偏偏倒倒,听没听明白不晓得,反正问三不问四就接话了,“徐……徐书记,你……说……郝强……啥子,招……招聘……干……部,是……个啥……啥子……东西?吃……不吃……得?”

“郝才亮,你喝多了,各人去休息。我不跟你说了,我跟郝强说说话。”徐德宽已看出郝才亮醉得不轻,不打算跟郝才亮扯酒话。

“你……你不……不说……不得行。郝强……是……是我……儿子,我……叫他……站到起……他就……只能……站到起。他……没见过……世面,找……不到……深浅,你莫……害……害他。”郝才亮站立不稳,说完“嘣”一歪身子坐在了地板上。徐德宽、郝强一人一只手将他提了起来,放回椅子上。脚手软,醉得一塌糊涂,郝才亮坐在那里不出三秒呼噜声出来。徐德宽被逗乐了,坐席的人哄堂大笑。

考试结束,郝强虽然绝口不提此事,但矛盾心理不可能不在。既想知道结果又怕分数出来,既害怕失败又心存侥幸。徐德宽说他考上了,他又不相信,更不自信,必须不停追问得到确认才放心。“徐书记,刚才你说后天去进行招聘干部体检,是不是真的?我总觉得你看错了人。你确定在乡政府看清楚了吗?”

“郝强,你这个人怎么啰里啰唆,这么不相信自己,这不是你的性格。考上了就考上了,这还有假?!我还会欺骗你?各自去,不要犹犹豫豫。”徐德宽有些不耐烦。

徐德宽的笃定和不悦,令郝强的犹豫和惶恐距离踏实和心安近了些。

郝强之所以如约、提前等在县医院,不是为了体检,而是想急于证实这件事的真伪。他观察,医院门诊大厅里,有一个手持一叠表格,手舞足蹈四处张罗,像个干部模样的人。快步迎上去,客客气气地咨询。不出所料,正是县人事局派来负责体检联络的工作人员。

郝强试探性地问:“同志,乡镇招聘干部体检是这里吗?”

“是。你是来参加体检的?”人事局干部反问。

郝强急于得到确定答案:“有没有一个叫郝强的?瞿义乡的。”

人事局干部翻出手上的表格,快速浏览,肯定地告知:“有。你是郝强吧?耐心等着。”

“没有重名的吧?”郝强还不放心。

人事局干部的嘴“哧”了一声,头歪一边,斜视郝强,三秒钟,迸溅出厌烦来:“叫你等到就等到嘛,未必然我还会说错。”

石头落地,没有砸中脚。也难为郝强的脸皮薄、心底虚弱。徐德宽大众广庭公布的“好消息”,不但没有让郝强欣喜若狂,反而使他整天惴惴不安。万一乱点鸳鸯谱,岂不丢人现眼,被人骂想当干部想疯了。本不看好的考试,却有了金榜题名的出人意料,无论是谁接受起来都不踏实。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复问,便是三天来的怀疑需要当面印证。如若人事局干部的表格上不见名字,他会转身掉头提前离去,免遭人笑话。好在焦虑被人事局干部的寥寥数语打消。郝强重重地呼出口气,默念感谢祖宗保佑。农村人逆来顺受惯了,好事临头都没胆量开门迎接。

年轻的身体轻而易举经受住了干部体检的严苛,满足招聘干部的条件绰绰有余。年轻的履历在政治体检面前同样不惧怕赤裸全身,必定会顺利走完招聘全程。县人事局的工作一环扣一环,体检合格人员,即刻进入政审调查。郝强事后觉得政审并不如想象的那样玄乎、神秘,基本是走走程序,填填规定的表格,完善相关参工手续。涉世未深的一群青年人,经历单一,高中毕业要么外出打工要么回农村干农活。你知我知的过往,不用调查本尊,别人也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单纯的年代,孕育简单而死板的社会。众所周知的计划经济像张大网把人罩在里面想要突围,几成梦呓。吃穿住行全靠计划,提前设计,制约了生活方式的自由灵活。有人戏言,该躲在娘肚子里不出来,可是太傻了,提前来到了人世,饿得黄皮寡瘦,谈个恋爱牵个手都无力气和勇气,哪像后来满大街灯红酒绿的,轻松犯个错误各自搁平了事。郝强的家庭背景和出生时代,注定根正苗红,洁白无瑕。

春天是一个柔软、犯困的小被窝,处于“三十年前睡不醒”的郝强,从头晚上床到太阳晒到屁股,也不见中途跑厕所。徐德宽进到屋里连问三遍“郝强起来没有”,这才让郝强嘴角流着口水,恋恋不舍地掀开被盖。徐德宽像可爱而不知疲倦的信使,郝强的好事得他来传达。“信使”带来的讯息,郝强既不意外也不怀疑,他有十足的把握通过组织的“质量”和“信誉”验证。只是接到通知到乡政府报到上班,已是履行完招干手续十天后的事了。

行色匆匆的徐德宽大声嚷嚷,掩饰内心活动的郝强喜上眉梢,郝才亮冷眼旁观,没有支持没有反对,反而不痛不痒地说:“郝强,不要以为到了乡政府就不得了。各人要把细点,莫把刚到手的饭碗打翻了,就没脸回来。”

徐德宽不客气地打脸郝才亮:“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不祝福,尽说些搁不平的话。我问你郝强是偷来的吗?”

郝才亮泼来的冷水,像一把冰刀刺中郝强的兴奋神经,眼前飘浮出一朵不吉利的乌云。好在郝强一向习惯且不愿与郝才亮正面言语,倒是硬气地回应:“有脸没脸,跟你无关。”

何会兰护着儿子,坚决站在郝强一边:“郝才亮,郝强到乡里当干部你说不来好话,只说得来牛都踩不烂的话,是当老汉的人说的话吗?”

“好好,有徐书记给郝强打帮锤,你又和郝强一个鼻孔出气,我不多嘴多舌了。他当他的乡干部,我做我的下力活。”郝才亮拖把锄头出门,不打嘴仗了。

这两天,心里装着儿子事业和前途的何会兰忙前忙后准备行装。贫寒家庭,简单实用就行,不外乎就是给郝强拿了些棉被、衣物、面盆、碗勺之类。

掐指算报到的日子,难熬的等待,似乎比前途未卜的报考过程还令人坐立不安。

郝强带着母亲的温暖、父亲的尖酸和村支书的厚望,诚惶诚恐踏进瞿义乡人民政府机关大门。他对这里并不陌生,办事、开会多次出入,但压根没觊觎过乡政府机关的某张板凳。

郝强也不知报到到底该找何人,斗胆面见全乡最大的官——乡党委书记孟其高。之前孟其高到溶水村调研或陪同上级调研,郝强数次参加接待,不需介绍彼此熟识。郝强轻轻叩响,推门而入,正儿八经说道:“孟书记,我是溶水村的郝强,乡上通知我来上班。”

正在处理文件的孟其高,仰面举头,爽朗地一笑,说:“哦,是郝强来啦。欢迎你来,我们正缺人手。乡党委已对你们四个招聘干部的工作作了研究,你是考的第一名,文化成绩比较好,我们一致同意把你放在乡党委政府办公室当文书。”

初来乍到,郝强如同一个白痴,哪管什么工作轻与重、好与坏,领导说了就如同“圣旨”,不带任何迟疑全盘接受。“孟书记,我才来什么都不懂,你叫干啥就干啥。”

孟其高的简短谈话,信息量足够大,郝强这时才得知此次参加招聘干部考试,瞿义乡共分来了四个人,除他本人外,还有一个同乡,两个外乡人。在孟其高面前,郝强忍住窥视欲没好意思打听另三个人叫什么名字安排什么工作,不过一天后,乡政府的四个“新人”便相见相识。刘湘菊,女,为本乡人,乡党委安排她从事妇联工作;两个男“老外”,贺方深当财政员管钱,王大勇做善事搞民政。

几句寒暄,几句交涉后,孟其高便热情地领着郝强,到岗就位。乡党政办公室,郝强曾经多次涉足。当村团支部书记到乡上开会时要到这里坐坐,顺便给村里把文件、资料、信件带回去。报考招聘干部时也是在这里报名。人生无常,他做梦都没想到有这么一天这里会给他留出一方位置。孟其高让代班文书工作的乡财政所副所长李显进,把工作移交给郝强。李显进像个种了别人责任田,早就想甩手不干的溜号人,大致跟郝强说了说文书的工作内容,运转流程,并从保险柜里拿出象征乡党委、乡政府权力的印章,各种公用的钥匙,眼花缭乱的文件资料等,放心大胆地交给实为一张白纸的徒弟。没有隆重仪式,移交工作在三两句交流和几个机械动作中顺利完成。乡下人摇身一变,像魔术师大变活人般眨眼间变出一个光明正大的乡文书坐在党政办公室的交椅上。

孟其高执行监交完毕,然后说:“好了,郝强,工作就交接好了,你就在这里好好工作。不懂的地方多问。还有你就住在党政办里边的那间屋子,这是历任文书的寝室。前边办公室后面住宿,工作方便,也便于长期有人接听电话。”

“孟书记,我会努力工作的。”郝强答道。

孟其高、李显进相继离去。郝强这才好好生生查验了一番党政办。虽然是重回旧地,但心境和视角与原来截然不同,之前作为匆匆过客,到党政办仅仅是聊聊天、办办事,并没有对此地多上心。可如今不一样,生活、工作于此,像与人谈场恋爱不得不细细打量。办公室是长方形的房间,左边靠墙摆放了两张并排办公桌,文书正对门坐,来人背对门坐;房间还随意地摆了三张靠背椅和一张放在进门左边的木质条椅;右边是一排实木档案柜,郝强好奇地打开,里面装的是一些日常用的文件、报表、数据。寝室是在办公室后左面墙上侧开的一个门进去,约有半间办公室大,除了一张旧木床和一个破办公桌外,别无它物。郝强将负载母爱和尚存温度的行囊放在床上,他想晚上睡觉时才来整理寝室。当务之急他要把办公室收一收,工作上的事捋一捋。